本文来源:张发财《人五人六》
鲁迅之所以学医,据我的中学语文老师说,除了恨中医耽误了他的父亲的病,以及“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这两点外,孙伏园在鲁迅逝世五周年纪念会的演讲中提到了第三点,便是鲁迅想医治自己的牙病。鲁迅从少年时代起牙齿便被蛀烂,家人不管不顾,最终烂出一个壮观的大洞,大到说话有回音:“我这颗蛀牙……这颗蛀牙……”我们语文老师还说,鲁迅的名句“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也是因此洞而来。
带着国愿、家难、自我治疗三重目的,年9月,鲁迅到了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两年后,他忽然决定转型做文艺青年。至于为何弃医从文,鲁迅在《藤野先生》、《呐喊》自序等文中说了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鲁迅在课堂上看幻灯片大受刺激。当时正值日俄战争,片中有中国人给俄国做侦探,被日本人拿获砍了头。日本学生山呼万岁,周先生备感屈辱:“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于是愤然退学。这是学界公认之鲁迅转型最大动因。
然而,据鲁迅的同班同学铃木逸太回忆说:“幻灯的解说由中川教授亲自进行,也许有中国人被日本*杀死的场面。在上映的幻灯中,好像有喊万岁的场面。学生大体却是静静地看着。后来才听说这件事成了周树人退学的理由,当时周树人却没有说过这件事。”若铃木此言为真,可以说鲁迅因此退学并不成立。笔者按个人经验及常理分析,也认为当时不会喊万岁,男生看日本片都是静音播放的。
除铃木回忆外,实物证据也不支持“看片退学”说。中日建交后,鲁迅研究协会与仙台取得联系,“当时放映的那组幻灯片已经找到,奇怪的是,却失落了鲁迅所描述的那一张”。既不留图也不留种,令研究者十分沮丧,更令人沮丧的是,周先生此后的人生轨迹也不支持这一说法。
年,鲁迅从仙台医专退学后,到东京和周作人一起翻译外文作品,结成《域外小说集》两册,这只能算曲线唤醒民众,并且效果不好。据鲁迅在写给增田涉的信中回忆,两册书在上海和东京寄售不佳,结果“大为失败,第一集(印一千册)卖了半年,总算卖掉二十册。印第二集时,数量减少,只印了五百本,但最后也只卖掉二十册,就此告终”。之后鲁迅回国做教师、公务员,直到十多年后,在钱玄同的催促下,小说《狂人日记》问世,鲁迅才算正式出道,开始以文学唤醒愚众。
幻灯片事件之前,还有一次漏题事件,这是鲁迅弃医从文的第二个原因。鲁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写到,日本同学写匿名信讽刺鲁迅,“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藤野先生在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因此鲁迅感到自己受了难以忍受的莫大侮辱。有研究者认为这也是刺激鲁迅退学的原因之一,但属于推波助澜的次要因素。另一些学者则认为,恰恰是这次事件导致了鲁迅放弃学医,原因就是考试成绩。
鲁迅自述:“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那么,鲁迅的考试成绩到底是多少?根据日本东北大学(年仙台医专并入该校)教务部保存的当时的成绩表,鲁迅的考试成绩是解剖学59.3分,组织学72.7分,生理学63.3分,伦理学83分,德文60分,物理学60分,化学60分,在全年级名学生中居第68位。
这很说明问题:除了伦理学,鲁迅连入门的医学基础课分数都徘徊在及格线上下,特别是解剖学成绩,直接打了最关心他的藤野先生的脸。“你看,你将这科成绩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藤野先生把解剖学成绩的小数点向后移了一下,对鲁迅说,“然而成绩单不是美术,事实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于是鲁迅的解剖学考试仿佛骚扰电话,被挂了。鲁迅在一所二流医专里成绩如此,往后的就业难度可想而知。大约同学们开始上岗挂号,他还在上学挂科,于是不得不知难而退。
当然,糟糕的考试成绩也说明鲁迅应该没有作弊。假设藤野先生真的漏题给他,这个成绩更能说明,周先生在医学上的资质是无可救药的。这也不算恶意揣测,周家确有作弊传统,光绪十九年()轰动江浙的科场作弊案,主角就是鲁迅的爷爷周福清。
鲁迅自己也并非冰清玉洁,光绪二十四年()浙江府试,因其已到南京上学,但考过县考,为保留名字,竟然托“枪手”代考。“这也解释了鲁迅的文章为什么像匕首,枪在别处嘛。”我们语文老师说。
“毕竟作为一个外国留学生,能有如此成绩也是相当不易了,这个成绩排名也可以换个角度——在所有外国学生中是第一名!当然,仙台医专只有他一个外国学生。”我们语文老师又说。
当年课堂上,我们语文老师讲完《藤野先生》,说鲁迅如果没有弃医从文真做了医生,那么这绍兴人必须将籍贯改为长沙,变成长沙人。“常常杀人,就是他的行医风格!”老师撇嘴说。
我们老师有点危言耸听,但他对鲁迅医疗事业的预测和评估却也不算信口开河。鲁大夫的医术水平的确很差,他自己也是清楚的,他曾对曹聚仁说:“我学理论两年后,持听诊器试听人们之胸,健者病者,其声如一,大不如书上所记之了然。”鲁大夫学医数年,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做医生的料,听诊器都用不明白,有病没病心跳听起来都一样,“我听过两颗心脏,一颗是‘怦怦’跳,还有一颗也是‘怦怦’跳”,所以他表示“今幸放弃,免于杀人”。
作为仙台医学专门学校速成班肄业生,鲁迅并没有彻底告别医学领域,他在年回国后执教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授的课程便是化学和生理学。
夏丏尊回忆道:“据他(鲁迅)说,他曾经解剖过不少的尸体,有老年的,壮年的,男的,女的。依他的经验,最初也曾感到不安,后来就不觉得什么了。”淡定的鲁大夫拎刀就在尸体上划,兴起时大概还要在上面刻个“早”字,“你知道吗?日文的‘早’字有四种写法:早い、はやい、早く、ハヤイ……”
根据夏丏尊的回忆,曾手刃过日本死人的鲁迅,是一个开放又有趣的人:“周先生教生理卫生,曾有一次答应了学生的要求,加讲生殖系统。这事在今日学校里似乎也成问题,何况在三十年以前的前清时代。全校师生们都为之惊讶,他却坦然地去教了。他只对学生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在他讲的时候不许笑。”别班的学生没有听到讲课,纷纷讨讲义看,阅后却大为败兴,周老师在讲义上打了马赛克。“原来他的讲义写得很简,而且还故意用着许多古语,用‘也’字表示女阴,用‘了’字表示男阴。”大失所望的学生评语极具创意,笑骂:“周老师的讲义空空如‘也’,周老师‘了’不起!”
除了医学教育,周老师在医学翻译领域也曾一试身手。年,他数次“医院作翻译”,同年又译《药用植物》一书。他的医学翻译水平应该不错,曾做过商业性质的翻译,年2月15日,“为王君译眼药广告一则”。遗憾的是,笔者没查到这则眼药广告,只查到一篇《阿炳是如何失明的》。
作为医学界外围,鲁迅基本的医学常识还是有的,只是临床不够对症下药,实际操作起来错误百出。年7月12日,鲁迅“腹写(泻)甚……夜服撒酸铋重曹达”,“撒酸铋重曹达”是治疗风湿性疾病的药剂;年9月24日,鲁迅生病,自我诊断“咳嗽,似中寒”,实则肺病复发;年7月13日,鲁迅“腹写(泻),服Help两次十四粒”,这次用药确实与肠胃休戚相关不算跑题,只不过Help是助消化药。
鲁迅的养生亦如此。翻查《鲁迅日记》,发现他调理养生的做派特别像我小姨。我小姨的休闲活动就是喝板蓝根,小勺搅拌得风生水起,口中念念有词:“我只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喝板蓝根上了,嘻,汤色儿一样嘛。”在排斥中医的鲁迅眼里,解热止痛的西药阿司匹林是LV、是狗不理,是“包”治百病的,其日记中常见“身热疲倦,似患流行感冒,服阿思匹林四片”“午买阿思匹林片二合,服二片以治要(腰)胁痛”等记录。如上所言因病服药也罢,可有时鲁迅吃药吃得莫名其妙:年5月9日“收大学院上月薪水三百。晚伏(服)阿思匹林一片”;10日“小雨。服阿思匹林共三片”。此后日记中胡乱吃药的记载不胜枚举,《鲁迅日记》编撰者注释其滥服药物的后果:“鲁迅到上海后,肺病复发,初服阿司匹林退烧。医院诊治后始知病情严重,前后往诊五次。”
鲁迅对医药的态度确实是糊涂又不负责任的。年8月12日,鲁迅“数日前患咳,疑是气管病,医院诊之,云无妨,惟神经衰弱所当理耳”。17日“医院就诊,云已校可,且戒勿饮酒”。然而19日“晚铭伯治酒招饮”,于是23日鲁迅“夜胃痛”,但28日又“大饮于季市之室”。男人,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更狠一点的记载在年7月17日的日记中,这次是为人带药。鲁迅“为方叔买膏药二枚,寄三弟转交”。同年12月17日,鲁迅回绍兴,日记记载“上午陈子英来,晚张伯焘来,夜方叔出殡”。男人,要对自己狠一点,对亲戚更狠一点。
方叔的死与鲁迅快递的膏药并不构成因果关系,并且鲁大夫对自己的医术是有自知之明的,日记中都是“自戕不息”,没有主动出击的行医记录。不过,作为浸淫杏林长达多天的肄业生,鲁迅有时难免技痒,解痒手法风险最小化,拎死人过瘾。他在《理水》一文中意气风发地给大禹看病,他说大禹在潮湿的环境里治水,由此患了风湿性关节炎,阴差阳错促生了巫术中一瘸一拐的“禹步”。他又在《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一文中一本正经给孔子看了次病,煞有介事下了个诊断说,孔子因为坐马车周游列国,泥路甚多凹凸,一颠一顿,一掀一坠,胃就被坠得大起来,时时作痛,所以孔子得的该是“胃扩张”,君不见“孔子行教像”中圣人的双手都捂到胸口了吗?可见胃扩张到了何种程度!下完诊断书的鲁大夫建议,有胃病的孔子“每餐非吃‘生姜’不可了”。不过他开出的生姜药方倒也挑不出毛病,“生姜治百病,大白菜药效你想不到”,朋友圈里的中国人都这么认为。
根据周海婴的回忆录,他的父亲也给活人看过一次病,患者就是萧红。萧女士与家人关系紧张,经常离家出走,久而久之,萧红的“姨妈”也学会了离家出走,经常数月不归,回来便闹。通俗地说,萧女士有严重的月经紊乱和痛经。鲁大夫得知后,开出药方“白凤丸”,萧红吃过几次,萧便见了红,竟然痊愈了。然而,许广平在《追忆萧红》一文中说,是自己先用此药,觉得有效,才告知萧红的,跟鲁迅没任何关系,只不过鲁迅见此药确实有效,推荐给更多患者罢了。“你真傻,真的,”他开首说,“是的,我是单知道你痛经,才到你这里来的。”像祥林嫂,更像传销,逢人便宣传推广。
从周晔的《我的伯父鲁迅先生》一文推断,鲁迅的医学水平,大概只能做到护士:“他们把那个拉车的扶上车子,一个蹲着,一个半跪着,爸爸拿出镊子给那个拉车的夹出脚里的碎玻璃片,伯父拿硼酸水给他洗干净。他们又给他敷上药,扎好绷带。”可知从脚中取玻璃这个技术性动作由周建人完成,鲁迅只做了包扎。这个工作他能够胜任,在日本时常看人裹寿司。
“无论如何,鲁大夫从认为可以用高明的医术救扶‘小我’,到凭借文学的力量拯救‘大我’,弃医从文完成了行动上的蜕变,华丽转身专心文学创作,终于在年写出了白话文小说开山巨著《阿Q正传》。”这是我们语文老师说的。
最后,我们语文老师又附送了一个鲁迅创作逸事。曾有人问鲁迅:“阿Q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取外国名字?”鲁迅答复:“阿Q是光头,脑后留着一条小辫子,这Q字不就是他的形象吗?”而我们语文老师的看法却是,鲁大夫进行创作时感冒了,喷嚏不断,所以“啊Q,啊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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