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内寮是座古村,坐落于福山之上。
我们村在山脚下,与内寮隔着一条寿溪。福山陡峭林密,云遮雾罩,内寮近在咫尺却像远在天涯,我与她隔溪相望了五十年,从不曾造访过,只因心里有一种情绪。这种莫名的情绪源于小时大人的吓唬:“不听话送你去内寮。”大人的这句吓唬之语,我不知缘由却也任它如同“咒语”莫名其妙地紧箍了我半个世纪……
世间万物讲究缘分!我的古村“禁咒”也因一次偶然倏忽而解。那是几年前的一次文化之旅,泉州市作家协会应邀前来水头镇采风,主办方选定三条文化线,两条经济线。我被安排带队走经济线,参观企业,因此错过了去内寮的机会。后来读了蔡飞跃老师的散文《水送山迎读内寮》,看了柯秀贤的诗《石楼偶读》,才让我怦然心动又心存疑惑:这山沟沟的内寮,真有那么美吗?
解开我的“禁咒”,却是这座山村里的一尊神祇。
内寮村有座娘妈宫。朋友问了我好几次,我不知道,后来通过内寮村的同事,才知道是娘妈宫里一尊掌管人间生育的“注生娘娘”。因此,我有了进村的“由头”,于是在夏日的一个周末,约了几个好友一同到内寮访古寻幽拜谒神明。从水头镇区到内寮不到半个钟头的车程,却因为进村的山路蜿蜒盘旋,开车行驶在其中,这种弯来拐去的操作感让城里车友们新鲜又刺激,一下子便让他们喜欢上了。
村子很安静,连狗狗们都很好客,客来就摇尾欢迎;山里空气很干净,负氧离子含量高,忍不住摇下车窗,眼前漫山遍野的相思树花开得*艳艳,贪婪地抽着鼻子使劲吸气,草木花香,顿时让人气爽神清。
车子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身后一尊高大的石雕像,慈眉善目,朋友说,那就是注生娘娘——陈靖姑。
探访内寮之前,我先拜访了几位长者,恶补知识后才明白,陈靖姑生于唐大历二年,闽西南古田人,祖上世代懂医术,有一年家乡久旱,陈靖姑不忍黎民受灾,不顾身怀六甲,坚持祈雨导致难产,临终前发愿,死后将继续救护妇女儿童。民间传说,陈靖姑屡显灵验,剑斩白蛇,驱瘟疫,求子嗣,护佑生灵……宋淳祐年间始封“顺懿夫人”,明清两朝封“通天圣母、顺天圣母、天仙圣母……”
小时候,常听长辈谈论村里有谁产后大出血,又有谁难产而不幸。在医学不发达的古代,人类遭遇灾难时,作为弱势群体的妇女儿童,心中总是蒙生一位救护神的朴素诉求。我们现在依旧可以感知那种无助和无奈,注生娘娘就这样应时应运而生。
陈靖姑喜欢水,于是人们在临水处建宫,祀奉注生娘娘,因而各地的娘妈宫又称临水宫。眼前这条无名小溪,流水欢腾,注入寿溪,这溪水应该是注生娘娘祈得的雨水吧。
临水娘妈信仰迅疾传遍,许多地方都有分灵。我诧异的是,在那交通不发达的古代,娘妈信仰是怎样在一千多年前传到这个山坳的?早期的内寮村多姓氏聚居,到了清朝中叶,娘妈宫遭到圮灭后,村子逐渐没落,各个姓氏走的走,散的散。这变成了悬疑,当地人怎么也没能说清楚。
不过,当地人知道他们宗族的繁衍过程。唐朝时,泉州紫云*始祖*守恭(-年)献桑田在府城泉州建开元寺,留下“他乡即故乡”的遗训,遣散五子奔赴南安、惠安、安溪、同安、诏安等地,逢“安”安家,这个传统一直延续下来。
清嘉庆年间,*德溢就这样带着一家人从坑柄搬到南安水头内寮安居,经过多年的繁衍生息,*氏在内寮竟然发展到近千人,其他没有走的姓氏相信这就是风水,为求兴旺发达,纷纷改姓*壮大了家族。
相信风水的还有一个人,据说他是清朝中叶的颜姓高官,为图世代兴旺,派人四处寻找风水吉穴,后来相中内寮娘妈山,听到村民说这是临水宫,高官以为是水尾宫(村子的境主宫大多这样叫),在这位高官的眼里,一个村落的境主宫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便下令兵士拆毁庙宇,为自家建造陵园。古语常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但颜姓高官把这句民谚理解错了,这不是说庙宇可以随便拆毁,恰恰说明拆寺毁庙后果严重。果然,颜氏族人每年来娘妈山陵园祭祀后,回去就有三四人莫名其妙死去,经不起这样的折腾,颜氏族人只好将灵柩搬迁回去,留下石柱、石狮子和墓碑等四处散落。据村民*文来说,重修娘妈宫时,这些墓葬遗物统统埋在石阶下。
近年来,不断有外地的善信来娘妈宫遗址祭拜。于是,*氏族人决定顺应民意,重修宫宇。石柱、力士、瓷龙、陶虎、瓦当,望着这些精美绝伦的出土文物,村民惊呆了,赶紧请来泉州市文保专家,一番鉴定,确定这些文物符合宋代建筑特征,撑起石柱的石础竟有一米见方,可以想见当年宫庙规模是何等大气恢宏。
拜谒娘妈宫时,邂逅*建设、*清廉两位我的小学老师,四十多年后再见恩师,并且相互认得出来,回忆求学当年的往事,那种激动心情难以言表,老师热情邀请我们到家里小坐。
我心里惦记着内寮“土楼”,老师说,那是内寮的古厝,严格地说应该叫石楼。这是一座独特的石建筑,占地平米,写就一段辉煌的历史。走近一看,石楼的墙体由不规则的块石筑成,每一块石头都约有几百斤重,都是山上顺着溪流滚落下来的,未经雕凿。建筑这样的石楼需要大量的人力,主人*树广是一世祖*德溢的孙子,那时的*氏一族人丁稀少,怎么能够盖起如此大的房子?老师说,古时候,为了生火做饭,远近的乡民都要到内寮来砍柴割草,*树广好客,总是提供茶水饭菜,乡民饱餐之后都会帮忙抬几块石头,就这样日积月累,垒成这座两层高的石楼。
由于那个年代土匪猖獗,枪眼、观察哨都有标配。石楼守在村头,防水、防火又防盗,简直是一座易守难攻的碉堡。石楼不仅设计巧妙,又不失文化内涵。土楼门额上有一青石白框的匾额,上书“水送山迎”,乃乾隆壬子科举人*仕葵手笔,字体刚劲有力,旁边刻有一行小字“嘉庆十七年荔月”,清楚明白表明石楼建造的年代,独特的文字既描述石楼的地理风貌,又显示主人好客的个性,不得不佩服主人独到的眼光,超前的别样思维。
在内寮,我们还看到*氏先人的两座兄弟古厝:一户门前铺石砖,门额挂“副魁”匾额;一户门前铺红砖,挂“文魁”匾额。出砖入石的墙体尽为闽南“皇宫起”风格,以彰显两位主人的身份地位。侧墙上,每一块横砌石头的周围都有六块石头环抱,这是古时候民房的顶级设计“梅花砌”,这样的墙体不仅坚固、美观,更有独特的涵意。与老师一番交谈后,我似乎理解了主人的良苦用心,读懂了留在墙上的密码。如果说房子面墙出砖入石,寓意百子千孙;那么侧墙的“梅花砌”更像是一道家训,主人想以这种方式告诫后世,“兄弟同心协力,犹如五指攥在一起,拳头的力量总是强于一根手指。”于是,这种古厝便升腾为家族的图腾,注入文化基因,主人想用这样的设计传承文化,铭记乡愁。我想,这也是一种信念吧!
信念是锻造人格的需求,它给人力量和希望。与西方信仰不同,中国人的信仰从来都不是虚无缥缈的。宫观里面的神灵,大多是世人楷模的化身。国人历来推崇英雄,讲求道义,从人到神便是容易理解的事。
石楼、“水送山迎”、“梅花砌”、注生娘娘,半个世纪的回眸,我鼓起勇气上山,终于解开我的“禁咒”,阅读内寮,我只不过揭起古村神秘面纱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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