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说文解字》记载:“杜康始作秫酒。”自此,在中国悠长灿烂的艺术文化中,酒便挥之不去,并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酒是诗词中的宠儿:曹操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苏轼说“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杨慎说“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酒是小说里的常客:《三国演义》中,关云长横刀立马,温酒斩华雄,威震各路诸侯;《水浒传》里,武二郎饮尽十八碗酒,双拳打死吊睛白额大虫,名满绿林江湖;《西游记》里,孙大圣酒醉之后,盗了仙丹,反了玉帝,斗了十万神兵天将;《红楼梦》中,酒宴之盛大,酒器之奢华,酒俗之丰富,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酒是书画的助燃剂:王羲之同友人饮酒赋诗,畅叙幽情,写出“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张旭酒后狂草,醉里弄墨,留下“挥毫落纸如云烟”的《古诗四帖》;吴道子酒兴大发,晕乎作画,绘成《嘉陵江三百里风光图》;顾闳中创作的《韩熙载夜宴图》,载歌行乐、举杯换盏的完整过程尽在其中。
倘若中国古代艺术是金风,酒必是那玉露,这金风玉露一相逢,自然胜却人间无数。
(二)
在中国的历史长河里,喜好饮酒的艺术家多如繁星,和酒有关的艺术作品浩若烟海,以下则是其中翘楚。
竹林七贤——最佳组合
据《世说新语·任诞》:“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这七位都是喝酒圈的行家里手:阮籍饮罢常“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嵇康自言“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山涛“酒至八斗方醉”;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史称“醉侯”;阮咸用大瓮饮酒,“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向秀“共吕安灌园于山阳,收其余利,以供酒食之费”;王戎路经*公酒垆,忆“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七贤们不仅酒量了得,更胸藏锦绣,怎奈生逢乱世,壮志难酬,遂放荡不羁,以酒作伴。他们借酒逍遥行乐,直抒胸怀;他们借酒蔑视礼数,挑战风俗;他们借酒回避入仕,反抗统治;他们借酒逃脱迫害,保全性命。
在一个充满血腥与杀戮的年代,任凭天资出众、才华卓绝,但无施展之处、出头之时,酒便成为文人们逃避现实的工具,是艺术家们表达情绪的媒介,性情与风骨,显露无遗。天下动乱,时局黑暗,投身于艺术,寄情于佳酿,不失为上策。
《兰亭集序》——最佳艺术品
公元年的三月初三,王羲之同谢安、孙绰等好友在会稽山阴的兰亭修褉集会,趁酒酣兴起,文思泉涌,笔走龙蛇,《兰亭集序》一气呵成,“天下第一行书”就此问世。
《兰亭集序》全文共有21个“之”字,然而字同体不同,每一个“之”形神有别,各占千秋。由于是醉后之作,文中出现不少涂改,但这种“不完美”却为作品增添了潇洒随性的气质,王羲之酒醒后“更书数十本,终不能及之”,千古极品由酒而生。文章开篇基调明媚轻快,良辰美景下作者呼朋引伴,开怀畅饮,喜不自胜,可是笑着笑着,一股凄凉与孤寂自暗处袭来,随后悲伤覆盖了所有,那是对生命的追问,对人生的思考,无奈时光之流逝,感慨生死之难违,叹息世事之变迁。一篇序文,两种感情,乐成了悲,繁华突出了落寞,可见王羲之是性情中人,是真实之人,酒醉忘情,肆意而书,复杂心境,跃然纸上。
酒,使王羲之羽化而成圣,将《兰亭集序》带离了凡尘。一件珍作,一篇好文,一段佳话,皆因酒成。
李白——最佳艺术家
李白,将做诗与饮酒融为一体,当其诗文遇见玉液琼浆,可谓猛虎生双翅,蛟龙入沧海。据不完全统计,李白有50篇诗题以酒命名或与酒相关,诗行中出现“酒”、“醉”之类的更是多达篇,“酒中仙”的称号舍他其谁。他的“酒诗”独步天下,说透了人间百味,道尽了喜怒离合:故友相聚时,喜出望外,把酒言欢,理应“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旧交作别时,难舍难分,以酒饯行,却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客居他乡时,因酒而乐,流连忘返,直言“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孑然一身时,借酒除闷,形单影只,只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杜甫评价他“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余光中赞誉他“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此等推崇,无人能出其右。
李白身怀天纵之才华,欲立万世之功勋,但家世与社会的羁绊,让他年逾不惑方供奉翰林,况且御用文人又与“风云感会起屠钓”、“指麾戎虏坐琼筵”相距甚远,加之正直傲岸的个性不允许他“摧眉折腰事权贵”,只好“浪跡纵酒,以自昏秽”。报国的理想在残酷现实中逐渐幻灭,自由的渴忘在封建礼教下愈发缥缈,李白唯有在醉乡之中挣脱枷锁,放飞心灵,这就是郭沫若所说的“当李白醉了的时候,是他最清醒的时候;而李白清醒的时候,则是他糊涂的时候。”
这样的境遇,又何止李太白一人呢?
艺术家们大多洒脱豪放,酒可以助其更上一层楼,释放天性,宣泄悲欢,皆能得到满足,此时面对本我的他们,思维天马行空,创作随心所欲,“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张口为诗,举手成画,不凡之作,水到渠成。中国的古代文人们更多了一份傲骨,多了一份抱负,或“不为五斗米折腰”,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现实的无可奈何,经历的起伏波折,让他们心事重重,于是“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便成为了仙丹妙药。
(三)
酒与艺术,都离不开一个纯粹。何谓纯粹,纯正精诚。
酒可以让人寻得真我,三杯便通了大道,一斗就合了自然,在飘飘然中敞开心扉,在醺醺然里畅所欲言。“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友情,“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的爱情,“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的家国情,借着清风,乘着醉意,抒发得淋漓尽致,但此等美好的情感,若非纯粹之人,又岂能体味其中的真意。酒,神奇多变,产生的效果不可枚举,要看因何而饮,要分与谁而喝。若因一个“情”字而饮,不论“喜、怒、忧、思、悲、恐、惊”,皆出自于心,源于纯粹,便值得推崇,当不饮而自醉;若因一个“利”字而饮,酒中的纯粹就灰飞烟灭,倘若丢了精华,金樽清酒也好,葡萄美酒也好,都不如那农家的腊酒。若与好友知己同酌,当“会须一饮三百杯”,伴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畅谈名山大川,泛论历史人文,追忆往昔经历,憧憬未来前程,人生快意,不过如此,大醉一场又何妨,醒来之后又是一个新生;若与不睦之人共饮,自然意兴阑珊,酒似苦药,不能下咽,“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的就是此理,请试想鸿门宴上的刘邦怎能情愿与项羽喝酒,贾柳楼中的罗成又怎能心甘和单通碰杯。
艺术,是艺术家们所思所想的物质体现,通过各种形式展现在众人面前。虽然艺术分门别类,评价标准也千差万别,但我认为,一件优秀的艺术作品,其中必定凝结了艺术家的真情实感,换言之,纯粹造就经典。颜真卿追祭从侄,悲愤难平,不顾笔墨之工拙,不遵书法之布局,洋洋洒洒,写成《祭侄文稿》;*公望耄耋之年,看淡了朝代更迭,摆脱了亡国痛楚,纵情山水,做回自己,画下《富春山居图》。艺术源于生活,艺术家们需经历生活、品悟生活、参透生活,其作品才能超越生活,靠闭门造车般空想,东施效颦般模仿,出来的东西只能虚有其表,笔法技艺只为铺垫,感情领悟方可升华。
酒与中国古代艺术,因纯粹而结合,互相成就,酝酿传奇。
(四)
生而为人,除了喝酒和搞艺术,其他方面都应该保持纯粹,儒家的“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放在今天仍然适用。其实每个人在降生的时候都是纯粹的,毕竟“人之初,性本善”,只不过在成长的过程中难免受到世俗的沾染。
但是,请相信,世界会善待纯粹的人。
庚子年初冬写于辽宁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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