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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画眉奇缘第四部梁上仙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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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亮兄通过挨村询问,姥爹收集了几十个近期有小孩子出生的人家。有一次,姥爹去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寻找小米的踪迹,恰好碰到了大雨。于是,姥爹就近找了一户人家避雨。那户人家的主人姓冯,名叫俊嘉,他非常钦佩姥爹。他也曾求过姥爹帮忙。大概是八年前,冯俊嘉娶了一个漂亮媳妇,媳妇名叫颜玉兰。他们结婚的时候还是姥爹给他们写的对联和大“囍”字。可是过了好几年,他们一直都没有孩子。冯俊嘉的父母非常着急,怕抱不上孙子,就处处为难颜玉兰,想逼她走,好让冯俊嘉再娶一个。冯俊嘉的父母自然不会认为自己的儿子有事,只会认为儿媳妇肚子不争气。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并不是怀不上,而是怀一个就掉一个。颜玉兰说这不是她的问题,而是冯家房子的风水有问题,因为她天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能听到一种鸟叫声,叫得她睡不安稳。可能就是因为鸟叫声打扰了她的睡眠,让她身体不好,这才怀一个掉一个。冯俊嘉的父母不信,认为颜玉兰是害怕被他们的儿子休掉才找出这种不靠谱的借口来将责任推到冯家的风水上。冯俊嘉怕颜玉兰离开他,于是对他父母说他其实也能听到鸟叫声。冯俊嘉的父母这才有些犹豫不定。于是,冯俊嘉的父母在屋里到处找鸟窝,找可以藏住鸟的洞,可是没有找到。他们还不甘心,又把整个屋里的东西都搬到了地坪里,然后各个角落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颜玉兰说的那只鸟。颜玉兰还是怀一个孩子就掉一个孩子。冯俊嘉的父母认为颜玉兰说听到鸟叫声是欺骗他们,而儿子也说听到鸟叫声是舍不得抛弃这么好看的媳妇。他们不能留一个漂亮的儿媳妇而不留后。他们想方设法为难颜玉兰,并且不断地给儿子做思想工作,希望将儿子站在他们一边。冯俊嘉为此求过不少名医,开过不少偏方,但是都没有什么作用。他问颜玉兰是不是真的晚上听到了鸟叫声。颜玉兰信誓旦旦说是真听到了,不是为了推卸责任而怪到冯家的风水上。无奈之下,他想到了画眉村的马秀才。他去了画眉村找到马秀才,将媳妇的事情说给马秀才听,询问他的意见。姥爹听了之后,也觉得事情蹊跷,心想,莫非冯俊嘉媳妇是遇到箢箕鬼了?箢箕鬼是很常见的一种小鬼,往往是出生没几个月就夭折的婴儿或者在胎内即将要出生的婴儿形成的。那时候由于医术落后,女人生孩子也生得多,生活也相对贫困,所以新出生的孩子很难得到全面细致的照顾,往往很难养活。女人生多了孩子,身体变差,也会造成小产之类的情况。这样没过几个月就夭折的婴儿或者还未出生就掉了的婴儿是不能直接埋入祖坟地的,也不能用棺材,而是用常见的一种叫箢箕的挑土工具将婴儿挑出去,埋葬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挑出去的箢箕沾染了晦气,自然不能再带回来使用,于是倒扣在小坟上,所以这样形成的鬼被叫做箢箕鬼。箢箕鬼嫉妒心很强,虽然自己已经离开了,但仍然见不得曾经的父母对后面出生的孩子好,便作祟起来,将得到父母疼爱的弟弟或者妹妹的魂魄拖走,让其也成为箢箕鬼。姥爹知道箢箕鬼,但是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种事情。后来马岳云给别人处理过箢箕鬼,处理的方式是姥爹告诉的——将作祟的箢箕鬼的坟墓掘开,将它的头打破,然后头朝下脚朝天地埋入土中,这才能让它不再作祟。所以,听了冯俊嘉的诉说后,姥爹认为要去找他媳妇落掉的第一个孩子。而鸟叫声,姥爹认为是箢箕鬼作祟弄出来的声音。姥爹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冯俊嘉听,冯俊嘉也觉得姥爹说得有道理。但姥爹没有急于去挖开箢箕鬼的坟墓,他决定还是先去冯俊嘉家里看看,晚上也听听那鸟叫声。冯俊嘉于是领着姥爹在他家前后看了一遍。姥爹看完后说道:“没看出风水不好啊,我倒觉得风水挺好的,挺发旺!”其实姥爹以前来过他家里,大致知道这块位置的风水,但是姥爹怕这些年这里的风水有变化。冯俊嘉就更加相信箢箕鬼的说法了。家里的风水不坏反而好,哪还能有什么解释呢?必定是箢箕鬼了。他心里这么想。冯俊嘉扛起锄头就要出去挖箢箕鬼的坟墓。姥爹连忙阻止他,说道:“莫急,莫急,我今晚在这里听听鸟叫声再说!”冯俊嘉说道:“不用听了。我以前说我也能听到鸟叫声,那是为了维护我媳妇。其实我晚上根本没有听到过什么鸟叫声。您就是等一整晚,肯定什么都听不到。”姥爹将他肩膀上的锄头夺了下来,说道:“那可不一定。再说了,就算是箢箕鬼作祟,我们今晚也得先听听它作祟的声音。万一有新的发现呢?就算没有新的发现,你耽误这么多年都耽误了,还差这一个晚上?”冯俊嘉觉得姥爹说得有理,便暂且放下了锄头。姥爹叫冯俊嘉带他去问颜玉兰。“你晚上真的听到鸟叫声了?”姥爹问颜玉兰。颜玉兰由于这些年不断地掉孩子,脸色变得蜡*,眼窝深陷,但依然风韵犹存。颜玉兰说:“怀上孩子的时候,晚上就经常听见叫声。孩子掉了到再次怀上之前,晚上就听不到这个声音。”一旁的冯俊嘉立即说道:“你看,肯定是箢箕鬼作祟嘛!它就是要害我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我看今晚都不用等了!”姥爹朝他摆摆手,叫他不要说话,然后继续问颜玉兰道:“那鸟是怎么叫的?”颜玉兰便学着她听到的鸟叫声叫了两次。姥爹一听,说道:“这好像是布谷鸟的叫声。”冯俊嘉道:“这声音有什么好奇怪的?箢箕鬼想学什么鸟叫就学什么鸟叫,麻雀,喜鹊,乌鸦,老鹰什么的都可以。”姥爹想了想,说道:“还是不要这么早下结论,我们今晚听听看。”那天晚上,冯俊嘉和姥爹躲在屋里的角落里等待鸟叫声。颜玉兰知道丈夫找了人来屋里听鸟叫声,反而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等了一个时辰,冯俊嘉或许是觉得太麻烦姥爹了,也或许是他自己不太耐烦了,不停地劝说姥爹,叫他不要再等了,明天直接去挖箢箕鬼的坟墓。姥爹不为所动,依旧等待鸟叫声。冯俊嘉见姥爹坚持,便收住了嘴,沉默地跟着姥爹一起等。颜玉兰辗转了许久之后,终于困意渐浓,睡了过去,不再翻转。那天晚上,天地间一片宁静,无聊的等待使得空气似乎都粘稠了许多,时间都慢腾了许多。一旁的冯俊嘉忍不住打起了呵欠。姥爹强撑着眼皮,不敢有丝毫懈怠。不知道过了多久,姥爹在昏昏欲睡中突然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那声音由远及近,仿佛有一只鸟一边叫着一边从远方飞来。姥爹听到这个声音,立即精神一振。他忙推了推旁边同样昏昏欲睡的冯俊嘉,悄声说道:“快听听,快听听,鸟叫声响起来了!”冯俊嘉忙揉了揉眼睛,咂咂嘴,然后侧耳倾听。“听到没有?”姥爹问道。冯俊嘉迷惑不解地摇头,说道:“哪里有鸟叫声?”他听不见姥爹听到的声音。姥爹虽然有些惊讶,但也早就料到这样的情况了。毕竟以前他就听不到颜玉兰说的鸟叫声。“布谷——布谷——”鸟叫声越来越近,叫声回荡不已,仿佛是空山里一只孤独的布谷鸟在鸣啼。这回鸟叫声清晰多了,如同那只布谷鸟就栖息在他们头顶的一棵看不见的树枝上。“现在听到没有?”姥爹问道。这次冯俊嘉面带惊讶之色了,他将手护在耳朵旁边倾听,小声道:“这回听到了,好像真是布谷鸟的叫声……”姥爹抬起头来左看右看,屋顶上漆黑一片,看不到鸟的踪影。冯俊嘉也抬起头来到处寻找鸟的踪迹,问道:“为什么我以前就没有听到过呢?”姥爹道:“以前你没有认真听。”很多声音你要相信它并认真听才能听到它,并且会发觉那个声音越来越大。那布谷鸟的啼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几乎就在耳边一般,仿佛抬起手来在耳边一抓就能将它逮住。冯俊嘉忍受不了就在耳边一般的鸟叫声了,他面色痛苦地对姥爹说道:“马秀才,我受不了了。”姥爹急忙站起来,猛地跺脚,像是赶偷谷子的麻雀,又像是赶上了岸的鸭子。冯俊嘉不理解地问道:“马秀才,你这是干什么……”他的话音刚落,一个扑棱扑棱的声音就在头顶的房梁上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鸟雀的影子从没有关严实的窗户里飞了出去。冯俊嘉大吃一惊,说道:“真的有鸟雀?”姥爹没有回答他,急忙冲出房门,跑到外面去追寻那个鸟雀的影子。冯俊嘉立即跟上姥爹的步伐,也跑了出去,来到屋前的地坪里。他看到了姥爹的身影,却没有看到刚才飞掉的鸟雀。地坪前面有一丛小树林,树林里的树摇摇晃晃,轻轻颤动。“它跑了?”冯俊嘉问姥爹道。姥爹道:“当然跑了。它发现我在这里就会跑掉。”“它不是真的鸟吧?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箢箕鬼幻化成鸟的?”冯俊嘉问道。“梁上仙。”姥爹说道。“什么?”冯俊嘉没有听懂。姥爹解释道:“它不是箢箕鬼,而是布谷鸟。不过它也不是普通的布谷鸟,它外貌跟布谷鸟一样,叫声也一样,但是灵智比布谷鸟要高很多,洞晓了一些玄机。你可以叫它做梁上仙,房梁的梁,上下的上,神仙的仙。”“房梁上的神仙的意思吗?”冯俊嘉问道。夜风微冷,吹得他忍不住抱住了双臂。“呃,有点这个意思。”“可它是害人的吧?我媳妇就是听到它的声音才没怀好孩子的。神仙怎么可能害人呢?”冯俊嘉疑问道。“这只是一个比喻,只是说它在房梁上修炼的意思,并不是说它是神仙。”“房梁上修炼的不应该是你家里的竹溜子吗?老鼠才被称为梁上君子,鸟怎么会在房梁上修炼呢?鸟要修炼也是在树上修炼吧?”冯俊嘉不信姥爹的话。姥爹想了想,问他道:“你这个房子做了快十年了吧?”冯俊嘉不知道姥爹突然提房子干什么,但老老实实回答道:“差不多十年左右。是我父母为了让我娶媳妇建的新房子。”“你回忆一下,房子上梁的时候有没有比较奇怪的事情发生?”姥爹问道。对于建造新房子来说,最要注意的事情有两点,一是破土下脚的时间,二是收尾上梁的时间。破土下脚不顺或者时间不好,房子建好后住进的人会事事不顺。收尾上梁不顺或者时间不好,主人住进去之后,主人的后人会不太顺。据说建房子的主人如果得罪了瓦匠,有的瓦匠便会在房子上梁的时候故意使坏。比如几个人抬着主梁上去的时候,瓦匠会故意喊道:“前面有人吗?”此时不管前面有没有人,应答者都要回一句:“福寿天齐!”这时候瓦匠又会故意喊道:“后面有人吗?”同样的,此时不管后面有没有人,应答者都要回一句:“多子多孙!”前面有人,是问房子主人的长辈怎样的意思,回答“福寿天齐”就是祝愿长辈长寿。后面有人,是问房子主人的后人怎样的意思,自然要回答“多子多孙”。有的人不懂其中规矩,懵里懵懂回答“前面没有人”或者“后面没有人”,那就犯了忌讳。当然,这种一问一答多是出自心理暗示,不一定有多大作用。但这就像过年过节要说好话不说坏话一样。除此之外,上梁还有一道更为重要的仪式,那就是主梁落成的同时,房子的主人要从房梁所在的高处往下面扔红包和喜糖,让其他人在下面争抢。冯俊嘉说他想不起房子上梁的时候有什么怪事。姥爹提醒道:“想想刚才那只鸟的影子。”冯俊嘉想了想,回答道:“好像上梁的时候有只鸟飞了过来,落在主梁上。我赶了它好几次,但是刚赶走它又飞回来。不过它没有鸣叫。莫非刚才飞走的就是那只布谷鸟?”姥爹说道:“极有可能。”“哎呀,马秀才,你这一提醒,我还想起一件事情来。”冯俊嘉说道。“什么事?”“我记得我去买新房子要用的主梁时,那个卖主跟我炫耀说,那根主梁是非常有福气的。他说他的工人在山里砍这棵树的时候,树上有只布谷鸟一直布谷布谷地叫。斧子把树砍得晃动,附近的鸟都吓得飞走了,这棵树上的布谷鸟还是不走。最后树倒了,它还栖息在树枝上布谷布谷地叫。砍树的工人上前去想将它捉起来,它才逃跑飞走。”姥爹缓缓点头,轻声道:“难怪……这么说来,这个梁上仙是舍不得这棵树啊。”冯俊嘉问道:“那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家的房子要换一根主梁不成?”姥爹道:“换是不能换了。费钱费力不说,这主梁又不能重新成为一棵树,换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你不要着急,明晚我们继续在这里等它来。我会帮你处理好这件事的。”“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它明晚还会来吗?”冯俊嘉拧起眉头,不无担忧地说道。“会来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会因此就不来了。”姥爹又叫冯俊嘉第二天去买些*表纸和朱砂来,说是有用,又问他们家附近有没有桃树。冯俊嘉说有。姥爹说:“明天你带我去看看。今晚先休息吧。”于是,第二天冯俊嘉买了姥爹要的东西来,姥爹在*表纸上画了朱砂符。姥爹又跟冯俊嘉在他们村里找了几棵桃木树,砍了一些桃树枝回来做成桃木钉。第二天傍晚,姥爹叫他将朱砂符贴在门和窗还有猫洞处。冯俊嘉以前见过别人家用的*纸符,但见姥爹画的跟以前见过的很不一样,于是问道:“马秀才,你这是什么符啊?看起来跟别的符不太一样。”姥爹道:“这俗名叫做篓子符。”“篓子符?为什么叫这么奇怪的名字?是不是跟篓子有关系?”在这个地方,篓子并不是苗家人被在身后的竹编工具的意思。这里的篓子是专门用来捕捉泥鳅和*鳝还有蛇的类似陷阱的工具,不过它也是竹子编的,为圆柱状,一头大一头小,大的那头向内凹陷,留有两三个拇指大小的孔,方便泥鳅*鳝或者蛇之类的动物钻进去;小的那头可以束住也可以放开,方便人打开获取猎物。篓子中间往往放一些食物,如钓鱼一般引诱猎物往里面钻。可是一旦钻进去,要再从那个孔里钻出来就难了。在农田还没有普遍使用很呛鼻的化肥和很毒的农药以及除草剂之前,水田里的泥鳅*鳝还是挺多的。我小的时候常常在傍晚看到有人背一大捆篓子,走到一块水田里就放一个,一直全部放完;在清晨便会看到有人收篓子,篓子里往往有所收获。姥爹说,篓子符就是有“篓子”作用的符,让那些作祟的东西进得来,出不去。冯俊嘉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用这个篓子符来捉小米呢?”姥爹正在帮忙往大门上贴篓子符,听到冯俊嘉这么问,姥爹放下手中的篓子符,苦笑了一下。冯俊嘉见他这样,问道:“难道是小米太厉害,这个篓子符对付不了她?”姥爹摇头道:“有些东西是不能强留的。强留的话,你以为留下了,但很可能失去的更多。”“哦……”冯俊嘉似懂非懂。贴好篓子符,在冯俊嘉家里吃完晚饭,两人便坐在屋里等候深夜的到来。颜玉兰一会儿洗碗,一会儿扫地,一会儿折衣,一会儿赶鸡回笼,没有闲下来的工夫。冯俊嘉悄声对姥爹说道:“她闲不下来,都是我爹妈逼的,要是她能生下个孙子给他们抱,她就不用这样了。”夜深人静之后,外面的蝈蝈声反而热闹了起来,虽然很吵,却叫人迷迷瞪瞪,昏昏欲睡,仿佛是故意催人入眠的咒语,试图破坏姥爹和冯俊嘉的计划。颜玉兰已经睡下,姥爹和冯俊嘉则躲在床后面。大概到了昨晚梁上仙出现的时间,姥爹和冯俊嘉终于又听到了扑棱扑棱的声音。他们知道梁上仙来了,但是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进来的,仿佛它之前就一直躲在屋里一样。接着,“布谷”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姥爹只听到梁上仙叫了一声就从床后走了出来。他将桃木钉拿了出来,指着头顶的房梁厉声说道:“你给我安分点!要是再来这里作恶,我就用这桃木钉把你钉在房梁上!让你永远留在这里!”其实那时候姥爹也不知道它在那里,但循着声音能辨出大概的方向。姥爹声色俱厉,口气强硬。那梁上仙立即噤声了,没再发出“布谷”的声音。紧接着,那个鸟雀的身影出现在了窗户前,噗通一声撞在了窗沿上。其实那窗户依然没有关严实,但那布谷鸟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没了章法,可是次次不是撞在窗户上就是撞在墙壁上。这便是篓子符起作用了,那窗户的缝就如篓子的孔,进得来出不去的孔。它意识到从这个窗口是无法出去的,于是调转方向,朝门口飞去。门也是虚掩的,并没有关上。可是它依然数次撞在了门上或者墙壁上,就是无法恰好从那门缝中挤身而出。它见门口也出不去,再次调转方向,试图从门的右下角那个猫洞里钻出去。那时候农村的人为了方便猫逮老鼠,几乎都会在门的斜下角留一个能容猫身钻过的洞,名为猫洞或者猫洞眼。这猫洞在方便了猫的同时,也方便了一些鸟雀,还有蝙蝠。同样的,梁上仙次次撞在了猫洞的周边,就是无法从那猫洞中顺利通过。那里也贴了篓子符。冯俊嘉见状非常高兴,他从姥爹后面蹦了出来,伸出双手想抓住梁上仙。他嘴里还念叨着:“我见过各种鸟雀,还从来没有见过会修炼的鸟雀!让我看看会修炼的鸟雀跟其他鸟雀有什么区别!”梁上仙似乎听懂了冯俊嘉的话,急忙胡乱扑腾,躲开冯俊嘉的抓捕。好几次眼看冯俊嘉要得手,梁上仙又从他的手底下溜走。冯俊嘉越捉越起劲儿,信心满满。颜玉兰在他们的吵闹下早已醒了过来,她坐在床上看她丈夫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捕捉梁上仙。她眉头紧蹙,似乎有些着急,看不出她是为丈夫着急,还是为无处可逃的梁上仙着急。梁上仙很可能是惊慌了,它忘记了直接退回到漆黑一片的阴影里去以求自保,却奋不顾身地寻找逃跑的途径。门和猫洞都被冯俊嘉拦住了,梁上仙被逼退到窗户附近。它回头不停地朝窗户乱撞,如同被灯火吸引的飞蛾。冯俊嘉兴奋不已,目不转睛地盯着慌乱的梁上仙,说道:“这篓子符果然好用!嘿嘿,这回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了!我看你往哪里跑!”冯俊嘉看准了机会,再次朝梁上仙扑去。姥爹却突然撕掉窗户上的篓子符。梁上仙一下子就从窗户的缝隙里飞了出去,如同一条灵活的鱼从石头夹缝里游出。冯俊嘉愣住了。“你……”冯俊嘉看着姥爹,半天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姥爹偷偷看了看颜玉兰,她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放下心了。姥爹心想,这女人真是心善,还怕梁上仙真被丈夫捉住。不过这女人的心思正应了姥爹的心思。姥爹并不想真的逮住梁上仙。姥爹对惊讶的冯俊嘉说道:“刚才吓唬吓唬它就行了,你以为我真的要将它钉在房梁上?它是受了许多人拜的,多多少少有些灵气,并不是完完全全的邪灵,要是真的钉在你家的房梁上,你这家的风水就会被破坏。这样你和它就是两败俱伤。还不如放它一条生路,你保持居家好风水,它也不敢再来,两方都好。”颜玉兰坐在床头点头道:“马秀才说得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只要它不来了就行。”冯俊嘉不服气道:“可是它让你怀了这么多次掉了这么多次,就这样算了?”“只要以后好就好。”颜玉兰说道。自那之后,颜玉兰晚上再也没有听到鸟叫声。颜玉兰跟冯俊嘉结婚是八年以前,而姥爹帮他们吓走梁上仙则是在一年之前。此后一年多时间里,姥爹没到冯俊嘉家里来过。要不是这次出来寻找小米的转世,姥爹依然不会到这个村子里来。要不是恰好遇到一场雨,姥爹依然不会到冯俊嘉的家里来。冯俊嘉见姥爹来到他家里避雨,非常高兴。他忙亲自给姥爹端来椅子,又亲自给姥爹泡茶。端椅子还好,但泡茶一般是家里女人做的活儿。姥爹见这活儿他都做了,便问道:“颜玉兰呢?”冯俊嘉将泡好的茶递给姥爹,说了句“小心烫”,然后说道:“她呀,又是晕又是吐。所以现在我把家里的大事小事全都包了。”姥爹接了茶杯,先放在了旁边等它凉一点,问道:“她怎么了?生病了吗?”冯俊嘉在姥爹对面坐下,脸上堆笑道:“这还不得感谢马秀才您吗?她不是生病了,是又怀上孩子了!”“又怀了?”姥爹心中一惊。他是来这里寻找小米的转世的,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要紧张一些。之前他在打听消息的时候,只要听到别人说家中媳妇近期怀孕,就会不太自然。冯俊嘉见姥爹面露担心之色,反而安慰姥爹道:“不用惊慌。多亏你一年前帮我们驱走了梁上仙,颜玉兰她已经没有听到过鸟叫声了。我想她这一胎应该会平平安安的。以前她怀了没什么反应,现在她反应很大。我想这是一种好预兆吧。”姥爹点头道:“以前梁上仙阻止你媳妇将孩子生下来,是为了压制你家里的人气,它好长期住在这里。所以你媳妇即使怀上了孩子也感觉不到。现在它走了,人气压制不住,你媳妇的妊娠反应就表现出来了。这是好的表现。”冯俊嘉吁了一口气,说道:“您这么说,我就更加放心了。”他们正说着,里屋传来一阵干呕声,连屋檐的雨水砸在石阶上的声音都掩盖不住。冯俊嘉急忙起身说道:“她又开始干呕了,我进去看看再来陪您坐。”姥爹挥挥手,说道:“快去吧,快去吧,我不需要陪。”冯俊嘉进屋之后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坐回姥爹的对面,脸色喜色难禁,充满希望。姥爹问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妊娠反应的?”“就这几天。”冯俊嘉回答道。姥爹又问:“那这几天之前的晚上,你有没有在屋里听到过奇怪的动静?”冯俊嘉狐疑地看了看姥爹,反问道:“怎么啦?难道有什么情况不对?您不会告诉我说我媳妇这次又保不住孩子吧?”姥爹怕他多想,忙说道:“没有,没有,我就随便问问。”没想到冯俊嘉接下来却说道:“马秀才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在我媳妇有强烈的妊娠反应之前的夜里,我确实听到了奇怪的动静!”姥爹一惊,差点将手里的茶水泼掉。他的手剧烈一晃,问道:“你确实听到了奇怪的动静?什么动静?”“我听到窗外有一个女孩子的哭声。”“女孩子的哭声?”“是啊,哭得呜呜呜的,十分渗人,就在窗外的墙角下。我以为是谁家的孩子大半夜受了气跑出来了。可是等我起来走到窗边的时候,那里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个女孩子不见了?”冯俊嘉道:“我从头到尾都没见到发出哭声的人。”“第二天你媳妇就有了明显的妊娠反应?”姥爹问道。他越来越担心。那个发出哭声的女孩子会不会就是受了许多委屈的小米的魄?小米的魄是不是投胎到颜玉兰的肚子里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颜玉兰剧烈的妊娠反应或许就有了新的解释——肚子里是魂魄不全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会使得母体非常难受。冯俊嘉想了想,点头道:“第二天早上她就干呕得厉害,几乎要把肠子都吐出来。”姥爹问他听到女孩哭声的那天是什么日子。冯俊嘉说了日子。姥爹心中又一惊。那日子正是当年小米被弱郎大王拖进水中溺死的日子。莫非她在墙角下哭泣是因为想起了当年溺死的情形?如此一想,姥爹心中冰冷如水,浑身微凉,如同没有坐在屋里避雨,而是坐在外面任由雨水浸湿衣裳。看来这次投胎转世她有了些心机,故意选择当年溺水的日子,好给姥爹留下一丝线索可以追寻。不过这也是渺茫的希望,因为如果不是姥爹恰好跑到这里来,又恰好碰到这场雨,姥爹根本不可能知道小米投胎转世的日子。如果不是这么碰巧,小米刻意留下的线索也会消失殆尽。因为怀孕的人极难完全确定怀上孕的日子。虽然可以从出生日期来倒推,但十月怀胎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十个月,这日期有长有短,无法确定。看着外面的雨,姥爹冥冥之中觉得这一丝线索虽然渺茫,却如坚韧的丝线一样将他从画眉村拉扯到这里来。或许他和小米之间一直以来就有这种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但实实在在不可断绝的联系。正是这种联系,让他和小米在前世的时候次次离开却又重新相逢,哪怕是他转世成为了一位高僧,而她转世成为了一株寄生草,他们依然会从这个世界的不同角落里走出来,走到恰好相逢的那个时间和地点。以前姥爹就觉得生命中的每一场雨都是命中注定的,现在却觉得这命中注定的雨并不是毫无目的的,而是有所指示,有所寓意。冯俊嘉见姥爹出了神,担忧地问道:“马秀才,是不是我媳妇这次怀孕还是不太好?”“可能会有点不顺利,但是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姥爹将目光从雨中收了回来,他不想将小米的事情说给冯俊嘉听。如果确实是小米的魄投胎在颜玉兰的肚子里,那么颜玉兰的生产过程必定没有那么顺利。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是魂魄不全的。魂魄不全的胎儿难以顺利成长,即使生下来了,也极可能天生不足。姥爹决定帮助颜玉兰和冯俊嘉保护好这个孩子,让她顺利出生。待她出生之后,再想其他办法让她避免变成弱郎大王那样的人。冯俊嘉听了姥爹的话,稍稍放心道:“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多了。”姥爹道:“现在还不是完全安心的时候。我需要帮你把这个胎儿的魂魄安稳下来,以后要经常来这里打扰你,打扰到你媳妇。”冯俊嘉说道:“这是哪里话?你是来帮我们的,我们就怕请都请不来!我还担心梁上仙又来找我们的麻烦呢,有你在它就更加不敢来了。”“梁上仙是不会来了……”说到这里,姥爹差点将真实缘由说出来,他忙假装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就怕其他的东西作祟。我每天晚上来你这里,到你媳妇房间念念经,念完我就走。怎样?”“好啊,我还想请和尚来屋里念念经,保佑胎儿平平安安生下来呢。前面掉了那么多次,我实在是怕再出意外。”“那你跟颜玉兰说一下,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姥爹说道。冯俊嘉说道:“她早有心理准备了,其实在有妊娠反应之前,她就问过我,问是不是要请您来我们家做点法事,保佑她以后怀上之后不再落掉。我还没去找您呢,她又叫我不要去您家里,说是怕给您添太多麻烦。”姥爹一笑,说:“那就好。”自那之后,姥爹每天傍晚吃完晚饭就赶去冯俊嘉的家里。马岳云每天吃完晚饭就看见他提着防风的煤油灯出去,出去的时候煤油灯是灭的,那时候还能看见路,回来的时候煤油灯是亮的,那时候除了一团光,连提着煤油灯的人的脸都看不到。马岳云就这样每天看着他父亲去去来来,风雨无阻。姥爹并没有将他去冯俊嘉家里的真正原因说给马岳云听,或许是怕马岳云泄漏风声,或许是担心尚若然听到了不高兴。他只是说,冯俊嘉媳妇的胎儿不稳,需要他天天去念经,让胎儿稳定下来。因此,他每次出去的时候不但要提一个煤油灯,还要在咯吱窝下面夹一本经书。那些经书是他凭记忆默写在白纸上,然后自己装订起来的。到了冯俊嘉家里之后,他先喝一杯茶,润润嗓子,然后将一个长了毛的小球放在颜玉兰的床边,再将自己亲手默写的经书在双膝上铺开。不一会儿,一种奇异的香味就在屋里漫延开来。姥爹嗅嗅鼻子,觉得香味要淡不淡,要浓不浓的时候,就把那长了毛的小球收起来。头一次拿出那个东西的时候,冯俊嘉问道:“这香味好独特,是檀香一类的东西吗?”姥爹微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那其实是他常年藏在身上的毛壳香囊。他之所以将毛壳香囊拿出来,是想让接下来要念的经文起到最大的作用,让颜玉兰腹中的胎儿最大程度受到经文的洗涤。谢小米去世时,他曾用毛壳香囊的香味帮助谢小米的神识记住他的话,似乎起到了一定作用。因此,他想借用类似的方法让颜玉兰腹中的胎儿在胎中之迷时记住他念的经文,植入胎儿的种子识中。经文有祈福、求平安、洗涤灵魂的作用。姥爹希望毛壳香囊可以加强这些作用。由于毛壳香囊还有其他方面的作用,所以姥爹不能让它散发出过于浓郁的香味,只能在适可而止的情况下就收起来。收好毛壳香囊,姥爹就开始念经文了。每次姥爹念经文的时候,颜玉兰就感觉舒服多了,腹中居然传来一阵暖意,仿佛那里有一个炭炉。那炭炉在姥爹开始念经文的时候开始发热,在姥爹念到结束的时候最热,在姥爹离开之后渐渐回凉。经文念了大概三十多天,效果还算不错。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姥爹照常先喝了点茶,然后释放了一点毛壳香囊的香气,再铺开经文念了起来。这一晚,姥爹念的是《地藏经》。冯俊嘉和颜玉兰听得昏昏欲睡,眼皮沉重。在姥爹刚开始给他们念经的时候,他们还勉强有些兴趣,听得还算认真。但是听了十多晚之后,他们便觉得没什么好听的了。何况这经文是念给腹中胎儿听的,大人听不听没有什么意义。于是,后来姥爹念经文的时候,他们的头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难以控制,时不时要掉下来。有时候姥爹念完了,还要将他们唤醒才走。姥爹念《地藏经》念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眼睛的余光瞥到周围有人影晃动。姥爹一边念一边转头看了一下身旁。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屋里不知什么时候挤进来无数孤魂游鬼!外面还有孤魂游鬼不断地挤进来!姥爹没有停止念诵,他不想半途停下来。他一边念诵一边看冯俊嘉和颜玉兰。冯俊嘉和颜玉兰两人脑袋如藤上的南瓜一样垂着,已经睡着了。姥爹松了一口气。要是让他们看到此种情景,必定会吓得失魂落魄。冯俊嘉且不提,万一颜玉兰受了惊吓,那就极可能影响到她肚子里的胎儿。以前姥爹虽然熟读经书,但从来没有这么虔诚地完整地念过经文。他以前就听一位高僧说过,《地藏经》是不能随便念的,尤其是在晚上不能随便念。因为这经书不是普通经书,而是用来超度亡灵的经书。如果在晚上念诵这经书的话,很可能会招来许多鬼魂。那些鬼魂希望自己可以被超度,所以听到经文就会被吸引过来。鬼魂招来容易送走难。普通人用《地藏经》招来鬼之后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姥爹这时想起那位高僧的话来,顿时额头冒出一层微汗。进来的鬼魂也太多了!刚才还是十多个,眼看着就挤满了一屋!姥爹横下心来。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来了这么多鬼魂,那就将它们都超度了吧!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如果不将它们超度,它们就会留在这个房间里,不但可能危害颜玉兰和冯俊嘉,还可能危害刚刚转世的小米。鬼魂将屋里的三个人团团围住,一双双幽暗如同深井的鬼眼盯着他们三个人,仿佛是饿极了的狼看到了羊一般。好在三人的阳气还算旺盛,那些鬼魂暂时还不太敢接近。但这并不令人放心,就如姥爹回家路上提着的煤油灯一样,虽然有玻璃罩挡风,但玻璃罩里面的灯火仍然忽忽闪闪,一不小心就会熄灭。姥爹加快念经的语速,念经的语气更加虔诚。他抛开了经书,翻书都嫌慢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站在姥爹面前,离姥爹最近的那个鬼魂渐渐变成了半透明,然后消失了!接着,后面的第二个鬼魂也渐渐变得半透明。姥爹心想,那应该是被超度了的鬼魂。姥爹看到了一线希望,既然自己能够将鬼魂超度,那么就将这里的所有鬼魂都超度算了,也算是给小米的魄积下功德。于是,姥爹干脆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念诵《地藏经》:“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如是人等,闻地藏名,见地藏形,至心恭敬,念满万遍,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溢。乃至睡梦中悉皆安乐……”念着念着,姥爹忽然想起了独眼和尚的背影!他终于记起独眼和尚与他的前世之缘了!他前世为高僧之时,曾经试图念诵《地藏经》超度一个独眼的鬼魂。那鬼魂听到一半便离开了。他离开的背影跟上次他离开姥爹家时一模一样。或许是前世未能完全超度他,他今生才成为一个即好又坏的人。超度的效果感应是有大有小的,并不是念了《地藏经》就能将一切鬼魂超度。能不能完全超度,首先要看被超度的亡灵根性如何。独眼和尚未能被超度,应该是业障太重。想到这里,姥爹忍不住担心小米起来。小米的业障或许比独眼和尚的还要重。念这些经文到底能不能洗涤她的魂魄,姥爹也拿不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想着想着,姥爹睁开眼来看看周围的鬼魂还有多少。睁开眼一看,屋里的鬼魂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那些鬼魂向熟睡的冯俊嘉和颜玉兰靠得越来越近,无数双张开的手几乎就要摸到冯俊嘉和颜玉兰的脸了!姥爹明白了,自己念《地藏经》可谓是一把双刃剑,虽然可以将来到屋里的鬼魂超度,但也将外面的鬼魂源源不断地召唤进来。这下姥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停止念诵的话,已经进来的鬼魂无法处理。继续念诵的话,要把挤进屋里的所有鬼魂超度,就算念到明天早上也超度不完。何况外面还有鬼魂源源不断地挤进来。此时,已经有几个鬼魂将手指触碰到了冯俊嘉的鼻尖上,又迅速收了回去,仿佛碰触的是烧红的烫手的木炭一样。冯俊嘉睡梦中感觉到鼻尖有点痒,懒洋洋地抬起手来摸了摸鼻子。但他没有睁开眼睛,摸完接着瞌睡。姥爹看了看颜玉兰,暂时还没有鬼魂敢触碰到她,似乎对她有些畏惧。姥爹猜想那或许是小米的魄的原因。照道理来说,孕妇相对普通人更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侵扰,平常的忌讳比普通人要多得多,孕妇连自己的影子都要避免被人踩到。因此,此时鬼魂敢触碰冯俊嘉而畏惧颜玉兰,唯一的解释就是颜玉兰肚子里有个恶魄,而冯俊嘉没有。鬼怕恶人,恶魄转世应该也成恶人,或许也能让鬼魂惧怕。但区区一个未成形的胎儿,又能唬住这些鬼魂多久呢?姥爹忧心忡忡。有几个鬼魂试探着朝姥爹靠近过来,其中一个居然伸手去碰那本抄写出来的《地藏经》。它的手一碰到《地藏经》,也如碰到冯俊嘉一样急忙收回了手,仿佛这经书也像人一样有着魂魄,有着体温的。就在姥爹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时候,突然一个黑影从外面飞了进来,落在姥爹头顶的房梁上。屋里的鬼魂顿时慌乱起来。“布谷……”那黑影叫了一声。屋里的鬼魂立即争先恐后地往门的方向逃跑,仿佛是被一个人拿竹篙在后面驱赶的鸭群。姥爹惊喜不已。这梁上仙居然飞回来救他!梁上仙受了人的跪拜,身上有些许菩萨神通,鬼魂自然会害怕它。刚才还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场面,瞬间变得冷冷清清安安静静。姥爹抬起头来,刚要感谢它,它却再次展开翅膀,从窗户那里飞了出去。这时,颜玉兰和冯俊嘉都从迷糊状态中醒了过来,异口同声道:“那鸟又回来了?”显然他们也听到了“布谷”的声音。姥爹见梁上仙如此飞快地离开,料想它并不想让颜玉兰和冯俊嘉知道真相,便没有回答他们,继续舌灿莲花地念经。他们两人都朝姥爹看来,见姥爹不为所动,便以为自己是多心幻听了,于是继续眯了眼睛打瞌睡。刚才的一幕,仿佛没有发生过。姥爹不敢继续念《地藏经》了,于是念了昨晚刚刚念过的背得滚瓜烂熟的经文。经文念完之后,姥爹起身去轻轻拍了拍冯俊嘉的肩膀,说道:“醒醒,今晚就到这里吧,我该回去了,明晚再来。”“哦,哦。”冯俊嘉急忙站了起来,虽然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这天晚上的月光非常明亮,姥爹没有点燃煤油灯就踏上了回家的路。从冯俊嘉家里出来不久,姥爹就看到不远处有三三两两的游魂走来走去,还是不是看一看这边的姥爹。姥爹从它们的面部认出他们是刚才挤进屋里的那些鬼魂。那些鬼魂此时分散在各处,恋恋不舍而又微微恐惧的样子。恋恋不舍是因为仍然想着被超度。微微恐惧是因为害怕梁上仙。姥爹的脚步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那些游离各处的鬼魂纷纷侧目,看着站住了的姥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有几个离得近的鬼魂窃窃私语起来。“马秀才怎么停住了?”“不会是要对付我们吧?刚才我们聚集在屋里,差点害了他。”“对啊,他的玄*之术很厉害,可能要找我们报仇……”“肯定是恨我们……”“不会吧,刚才他为什么不对付我们呢?”“你傻啊,刚才他怕吵醒屋里那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孕妇呢,会伤了胎气吧?”“不过那孕妇肚子里的东西好像不正常,让我有点害怕呢。”“是啊,是啊,我也怕……那个胎儿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们说话的声音虽小,但姥爹将它们说的话全部纳入耳中。果然它们是害怕小米而不敢轻易触碰颜玉兰。姥爹选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然后将那《地藏经》和煤油灯放在一旁。那些鬼魂更加好奇地聊了起来。“他是要作法了吗?”“我们快跑吧?”“不要急,看样子不像是要作法。”“那他是要干什么?”“谁知道呢?”姥爹静了静心,然后开始念诵《地藏经》,一字一句如炒豆子一般从他的口里蹦了出来。那些鬼魂非常惊讶,你看我,我看你。“他……他是要继续超度我们?”“好像是的……确实是念的《地藏经》……我原来曝尸荒野,后来被人胡乱埋了,从来没有人给我超度……”“我无儿无女……”姥爹心中一酸,滞留在阳世的孤魂游鬼其实都是可怜的。自己能给它们超度,就尽量给它们超度吧。那些鬼魂听到经文之后都犹犹豫豫地向姥爹靠近。有几个鬼魂走近姥爹之后便变成半透明,然后消失了。后面的鬼魂急忙紧紧跟上。忽然,一个鬼魂指着姥爹说道:“咦?你不就是那个赌博的人吗?你还记得我吗?”姥爹听那鬼魂这么说,中断了念经,抬头看了看那个说话的鬼魂,问道:“赌博的人?你是不是看错了?我不记得你。”那鬼魂咂嘴道:“你当然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呢。你想想,你还叫我帮忙带过话呢。”“带过话?什么话?”“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啊。你不记得啦?你给我们迁坟,我们给你带话啊!”姥爹恍然大悟。这鬼魂说的是几十年前他在洪家段去找鬼戏子时候的事情!他答应帮那些鬼戏子迁坟,而鬼戏子答应如果遇到谢小米就帮他带一句话,那句话是“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你是鬼戏子?”姥爹惊讶问道。那鬼魂点头道:“是啊,是啊!”“我不是帮你们迁了坟,了了愿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姥爹仍然觉得那鬼魂面生,那时候鬼戏子太多,他没能全部记住。那鬼魂略带惭愧道:“那次是迁了坟,但我心愿未了,所以依然在此流连东游西荡,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刚好听到有人念诵《地藏经》,就进了屋,还没有看到你,就听到梁上仙叫了一声。梁上仙受了人的拜,叫声有菩萨神通,所以我在一片混乱中跟着其他鬼魂跑了出来。”“原来是这样!你的心愿是什么?如果我能帮到你的话,我尽量做到。”姥爹说道。姥爹不知道他是不是属于暗钝或者业重的鬼魂,也许《地藏经》就能超度他,但是超度并不是上上策。上上策是化解鬼魂的怨气,完成鬼魂的心愿。那鬼魂尴尬笑道:“说出来恐怕会让你笑话。”姥爹道:“但说无妨。”“我的心愿是去看一次日出。”他说道。这个心愿大大出乎姥爹的意料之外!一个阴气深深的鬼魂的心愿竟然是去看一次日出!这简直跟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心愿是见阎王爷一样荒诞离奇!“我没有听错吧?”姥爹问道。“你没有听错。我就想去看一看日出。”他说道。他身后的鬼魂们不耐烦了,纷纷催促道:“你讲完了没有?我们还赶着超度呢!”他只好对姥爹说道:“马秀才,你先超度他们吧。我先在旁等着。等你忙完了我们再聊。”姥爹点点头,继续开始念诵《地藏经》。那鬼魂帮姥爹维持秩序,让后面的鬼魂有序地朝姥爹靠拢,然后一一被超度。姥爹开始念诵的速度还不错,但是念久之后越来越慢,感觉越来越累。那鬼魂发现了这一点,于是跑到姥爹面前,问道:“这么多鬼魂你一晚上是超度不完的,要不剩下的让他们明晚再来吧?”姥爹疲惫地点点头,说道:“好吧,明晚再继续。我实在是累了。”那鬼魂便去劝后面的鬼魂明晚再来。那些鬼魂中有不少生前就知道姥爹的名声,知道他不会许下空头诺言,便纷纷散去了。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场面,很快变得冷冷清清,仿佛是放露天电影时和放完电影散场之后的对比。姥爹疲倦地从地上爬起来。那鬼魂上前想扶姥爹一把,可是双手握在了姥爹的胳膊上,姥爹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力量。这鬼魂的凝聚能力太弱了,可能经过这么多年的游荡之后更加虚弱,所以让人感觉不到力量。姥爹甚至感觉可以从他身体里穿过去。他是一个极弱极弱的鬼魂,比刚才超度的任意一个鬼魂都要弱。“你叫什么名字?”姥爹问道。“阿东。”“阿东?”姥爹站了起来,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膝盖。上了年纪之后,腿脚没有那么利索了。“是的。”“哪里人?”“东北的。”他回答道。“东北的?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他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戏子么,四海为家,哪里有请唱戏的就往哪里跑,跟天上的候鸟一样。”说完,他抬头看了看天。此时的天上没有候鸟,只有一轮明月和无数散落在天幕上的碎星子。姥爹也抬头看了看天。“你知道为什么我让那些鬼魂先超度完再跟你说话吗?”阿东问道。姥爹说道:“不是想跟我叙叙旧吗?我们也算是故人吧?哦,不太合适,故鬼?”阿东笑了笑,说道:“叙叙旧也算是吧。但更重要的是我想告诉你怎么将小米的魄扭转过来,让她平平安安。刚才的鬼魂里面,有之前感激你的,有之前怨恨你的,所以我不敢多说。”姥爹一惊,问道:“你知道刚才那孕妇的肚子里怀的是小米?”至于鬼魂感激或者怨恨,姥爹不太在意。“当然知道。我在鬼魂中混迹这么久,哪能不听到一些风声?我知道小米的魂到了一只猫鬼的身体里,而小米的魄一直在画眉村附近游荡。最近小米的魄不见了,而你天天晚上跑到这里来念经。我就猜想小米的魄定然是到这里投胎转世来了。你则是担心小米的转世魂魄不全而来这里念经加持赐福,希望有所效果。是不是?”阿东说道。姥爹叹道:“难怪人们将偷偷摸摸做的事叫做神不知鬼不觉,要避开神鬼的耳目真是太难啦!不过,你说你要告诉我怎么将小米的魄扭转过来,这不是开玩笑的话吧?”“当然不是开玩笑的话!当初你帮我们迁坟,那些朋友都安心离开了,话带没带到不一定,但是至少到那边找了小米。我没有离开,还留在这里,不但话不能给你带,找都没有帮你找,所以一直心中有愧。”姥爹忙说道:“不用有愧,当时我也清楚,话要真的带到特别难。世间茫茫人海,要找到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阴间也是茫茫鬼众,要找到一个去世的人也不容易。所以当时我没有寄托多少希望。一时没有注意用词,倒是我说的那句‘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灵验了。那是已婚之人对未婚之人说的话,后来小米找来,我便是那个‘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的人了。”阿东叹气道:“真是可怜了小米!不过她至少知道她喜欢的那个人还挂念着她,总比心意已不在的好。我源于那次你叫我们带话而知道你对小米的歉意和情意,又一直对你有愧,所以最近在帮你询问解救转世小米的办法。”“你问到了解救的办法没有?”姥爹迫不及待地问道。阿东道:“问是问到了,但不确定完全能用,你可以试一试。”姥爹问道:“怎么试?”于是,阿东如此这般地说给姥爹听。姥爹觉得阿东说得有些道理,连连点头。阿东说完,又补充道:“就这些了,这是我力所能及的,还请你不要嫌弃我做得不够。”姥爹道:“不会不会。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已经很感激了!”阿东又抬头看了看天,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免得家里人担心。有什么话明晚可以再说,反正你不是还要来的吗?”姥爹正要走,却又转过身来,问阿东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既然已经是鬼了,为什么还想看日出呢?”阿东神情僵了一下,说道:“我年轻的时候经常早早跑到家门前的山上看日出。那座山的那边有另外一个村。那个村里有一个跟我同龄的女孩子也常常爬到那山上看日出。我们经常一起看太阳慢慢探出头,将第一缕阳光洒到山顶的草叶上,洒到我们的脸上……我很怀念那时候的感觉……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想再回味一次……”他的眼神看着远方,似乎他的正前方有蛋*一样的太阳冉冉升起。姥爹甚至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太阳的光芒。“后来那个女孩子呢?你们没有在一起吗?”姥爹问道。“我也以为我们会在一起的,可是没有……这是我离开东北,加入戏团的原因。”阿东眼睛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直至熄灭。姥爹点点头。“加入戏团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日出。戏团多在晚上表演,我睡得很晚,也很累,所以几乎都是在中午之后才起来。”阿东说道。“为什么没能在一起?”姥爹忍不住问道。看来他现在还没有放下,可见当年他是有多么执着。“因为家庭?因为父母?还是别人干涉?”阿东摇摇头,回答道:“都不是。我们家庭差不多,算是门当户对。我们双方的父母都没有反对,还挺满意。更没有别人干涉,我常在戏曲里唱强权富豪夺走心上人的桥段,但我的现实中并没有出现过。我甚至希望我们差距太大,或者父母为难,或者有人从中插手。”姥爹静静听他述说。“没有什么阻碍我们。但是感情没有什么阻碍就会圆满吗?”“那是……”“她变心了。”姥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所以说,我觉得小米即使遇到‘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的你也是幸运的。世俗的隔阂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的初心未改。很多人在咒骂世俗阻隔的时候没有想过两个人不变的初心有多么重要。他们不知道世上最无可奈何的最残忍的是世俗未变,人心思变了。”阿东的声音越来越小。姥爹抬起手来想拍拍阿东的肩膀,安慰安慰他。可是姥爹的手从他的肩膀上穿过,感到丝丝凉意,如同被凉风轻抚。姥爹想安慰他都安慰不了。姥爹道:“阿东,实话说,我不是完全没有埋怨过命运,但确实以前没有想过小米坚持不变的情感有多么不易遇到。”阿东苦笑道:“两情相悦时都不会觉得这有多难,这有多不易。只有被遗弃的人才知道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感受。”“或许我可以帮你见到日出,满足你最后的愿望。”姥爹说道。阿东悲喜交加道:“是吗?”姥爹点头道:“如果遇到别人,还真不一定能帮一个鬼魂看到日出,还好你碰到的是我。”姥爹说这话不是自夸。他和还是阿爸许的罗步斋在萝卜寨捉到弱郎大王又让他跑掉之后,姥爹便花了很多时间去琢磨避光咒。因为他发现弱郎大王被晾在罗步斋家门前的时候,弱郎大王经过了日晒夜露,居然安然无恙。为此,他后来有意无意地询问过许多人关于避光咒以及避光术的事情,曾经就跟沈玉林聊过不少。沈玉林是赶尸人,虽然是晚上赶尸白天睡觉,虽然将僵尸藏在门后,但也无法完全避免僵尸不接触日光。所以沈玉林对避光术有些了解。但沈玉林说的那一套太繁杂,且他们赶尸术的重点并不在避光术上。所以姥爹在沈玉林那里只作了一点浅层面的了解。后来他又与斗灵的铁小姐聊过。铁小姐本身不懂避光术,但在她的斗灵场的那些人许多都深谙其道。铁小姐说,除了将斗灵真身藏在水井里之外,还有其他的办法。原来铁小姐是偶然情况下发现避光术的秘密的。有一次她去看隐藏的斗灵场的情况,白天闲暇之时,她去附近的市场溜达。正当她在一个摊位面前挑选东西的时候,一个温柔而略带兴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铁庄家!”这次铁小姐是一个人出来的,没有带随从。况且就算带了随从,随从也会叫她做“铁小姐”,而不是“铁庄家”。铁小姐放下了摊位上的商品,转头一看,看见一个打着一把伞的漂亮姑娘。不过那姑娘脸上的粉底擦得有点多,嘴唇涂的红色有点艳,乍一看似乎有些风尘之色。那把伞也有点奇怪。一般挡太阳的伞比较轻盈,但那姑娘手里的伞似乎比较重。更奇怪的是,铁小姐看了半天却认不出她是谁。“你是叫我吗?”铁小姐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姑娘仍然有些激动,点点头,温柔道:“是啊。你不是铁庄家吗?”“可是……我不认识你……”铁小姐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那姑娘身上穿着厚实的貂皮大衣。虽然天气微冷,但远不到要穿衣穿成这样。“可我认识你呀……我去年见过你。”她说道。铁小姐想了想头一年见过的人,还是没有想起面前这个人。“是吗?我去年没有来过这里。”铁小姐说道。“去年我是在尚海见到你的。”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就如跟恋人说话一般。“哦,我去年倒是在尚海呆过一段时间。”铁小姐又想了想在尚海见过的人,还是没想起她。“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呢?”“我准备去边疆,所以来这里了。”铁小姐点点头。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洛翊,你在跟谁说话呢?”打伞的姑娘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回答道:“哥,我遇到熟人啦!”她那一声“哥”叫得脆生生的,让人听了觉得太过亲昵。铁小姐也朝那个男人看去。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那个男人是她在上海斗灵场见过许多次的斗灵人!铁小姐瞬间明白了,这个打伞的姑娘并不是正常的人,而是斗灵人养的一具僵尸!她擦那么厚的粉底,是不让别人看到她死气沉沉的青皮脸。她穿那么厚的衣服,是不让别人感觉到她散发的寒气。不过斗灵人养的斗灵基本都要隐藏隐秘的地方,除了避免对手找到之外也避免接触阳光,破坏阴气。可这个斗灵僵尸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抛头露面!这让铁小姐大为意外。铁小姐再次看了看她手里打着的厚重的伞,心想玄机应该就在那伞里。那个男人看到了铁小姐,同样大吃一惊,嘟囔了一句“废铁庄家是女的?”说完也不等铁小姐解释,拉上那个姑娘就要走。铁小姐急忙赶上去,拦住那个男人的去路,问道:“你躲什么?”其实此时铁小姐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斗灵人养女鬼而互生爱慕之心的例子并不鲜见。很多斗灵人因此而不忍再让斗灵进入斗灵场争夺输赢,从而离开斗灵场。不过人鬼之恋在俗世之中难以被容纳,他们往往远走他乡,避人耳目。这个斗灵人见了熟人便急于避开,其目的应该也是这样。难怪刚刚那姑娘说要去边疆。那男人还强撑着说道:“没有躲什么,我有急事。”“我又不会阻止你,你慌什么?我虽然不愿意看到斗灵人和他的斗灵产生爱慕之情,但我不像我父亲那样阻止这种事情发生。”铁小姐不以为然地说道。她的父亲如果得知哪个斗灵人要退出斗灵场是因为这种事情,便会横加干涉,哪怕是使用极端手段。曾经确实有不少人鬼鸳鸯被她父亲强行拆散。她的父亲跟她解释说,这是为了对方好,人和鬼结合在一起没有好结果,尤其是斗灵人和斗灵之间更加没有好结果。她也这么认为,但是她不干涉。“谁说我要去边疆?”他还是不相信铁小姐。“洛翊这么跟我说的。”在斗灵场里,斗灵都是没有名字的。说到哪个斗灵的时候,他们都说是“某某的斗灵”,就像小孩子不配大人记住名字,就说是“某某家的孩子”一样。如果有哪个斗灵人给自己的斗灵取了名字,那会被其他人取笑。铁小姐见他将斗灵取了名字,并没有取笑他,而是认认真真说出那个名字。这也表明了铁小姐的态度——她不把那个打伞的姑娘当做斗灵,而是当做人一样平等对待。他的情绪果然有所转变,他感激地看了铁小姐一眼,说道:“你不会告诉你父亲,把我们捉回去吧?”“我跟我父亲不一样,我知道想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可是求之而不得的感觉。我得不到,但是我会尽量成全那些想得到的人。”铁小姐动情地说道。他见铁小姐如此,终于放松了警惕,点头道:“是的,我要去边疆。去那里的最北边,去那个有极夜的地方。”“有极夜的地方?为什么要去有极夜的地方?”铁小姐迷惑地问道。他左看右看,然后说道:“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吗?我不想别人知道洛翊的身份。”铁小姐点点头,领着他们进了一家饭馆。坐下来后,他还朝外面看了看,非常小心谨慎。铁小姐看到他的太阳穴位置有一片青黑,那是阳气亏损的表现。洛翊收了伞,依靠在他的身边。她像个无忧无虑与世无争的小姑娘。“没有人过来的。”铁小姐也看了看外面的行人。他点点头,说道:“我要去最北边的不冻港,那里有极夜,虽然地方寒冷,但是港湾里的水从来不结冰。”“你要躲开熟人我理解,但是没必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吧?”废铁小姐说道。他笑了笑,说道:“洛翊跟我以前养的斗灵不一样,她不喜欢呆在约束的小空间里,她喜欢出来走动。”一边说着,他一边看洛翊一眼,眼神里尽是温柔。他又道:“除此之外,她特别喜欢水。因此,只有那里的不冻港适合她。极夜的时候她可以随便出来,天气冷而港水不会结冰,她可以保证寒气不被人发现又能居住在水边。”“可是极夜不是永夜,夜晚还是会过去的。”铁小姐说道。“没事的。我有避光术。你看,她打的那把伞就是避光伞,可以让她在青天白日下行走,而不被阳光灼伤。不过这还是不够自由,所以我想让她去有极夜的地方。”“避光伞?”铁小姐瞥了洛翊手里的伞一眼。“嗯。”但那时候铁小姐并没有好奇心去了解那个避光伞跟普通伞到底有什么区别。她用不上。她反而对斗灵的名字比较好奇,问道:“你为什么给她取名叫洛翊?”他回答道:“洛在古代本写作‘雒’,在古籍中所称的雒神,就是洛水女神洛嫔。她喜欢水,在我心中就是我的洛嫔。翊是辅助的意思。在斗灵场的时候,我是主导,她是辅助。综合起来,就给她取名叫做洛翊了。”“你居然把女鬼比作女神。”铁小姐皱眉道,“不过对你来说,也许神才是鬼,鬼才是神。”铁小姐说得在理。斗灵的人一般都会断子绝孙,而且终生贫困潦倒,所以长期斗灵的人生活比较惨。在一定程度上来说,这是神对斗灵人的惩罚。孤独潦倒终生的斗灵人只有斗灵陪伴,斗灵几乎是他们唯一的伴侣。因此,他们往往惧怕神如同普通人惧怕鬼,他们爱戴鬼如同普通人爱戴神。“神不是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神,鬼不是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鬼。”他说道。洛翊似乎没有听他们说话,两眼没有焦距地看着斜上方,一副什么事情都不用关心的样子。但是她听到男人这么说的时候,居然露出舒心的笑容来,一手挽住了男人的胳膊,将脸和一头秀发往他的身上蹭,仿佛是撒娇的猫一般。那男人像抚摸猫一样摸了摸她的头。铁小姐心里一暖。她忍不住想象对面两人坐在寒冷而又未冻的水边相互依偎的样子。她知道边疆的北边确实有个不冻港,但从来没有想过身边还有人想要去那里生活。男人抚摸洛翊的头发时,铁小姐又看到了他太阳穴位置的青黑一块。她不无担心地说道:“不冻港对洛翊来说或许是天堂,但是对你来说不一定。你是阳刚之身,长期跟她亲密接触的话,身体会受损。等你去了那极夜之地,终日见不到阳光,你的身体会更加虚弱,恐怕有性命之忧。”说这话的时候,铁小姐注意看了看洛翊的表现。洛翊就像外面摊位上的瓷娃娃一样无忧无虑,没有为她身边这个男人的处境而焦躁忧虑。不过铁小姐知道,这种无忧无虑或许正是洛翊无与伦比的优点。操心的事情自然有操心的人去做,而不操心的人只要让操心的人觉得快乐和值得就行了。而这种无忧无虑不是天生的。洛翊是斗灵,是斗灵人用不为人知的歪门邪道方法弄来的。这样的斗灵往往不记得生前之事,从性格上来说,就如涉世未深不懂世事的小孩子一般,不懂勾心斗角,也不知柴米油盐。不念过去之一点一滴,也不畏未来之一寸一厘。男人点头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会扛不住。以前在尚海斗灵场的时候,我不是没有见过喜欢上自己养的斗灵的朋友。但就是知道自己扛不了多久,所以更要尽快将她送到不冻港去呀。”铁小姐摇摇头,说道:“就算你把她送到了那里,你也坚持不了多久。你不知道吗?你的太阳穴已经变成青黑色了。你不觉得你再怎么努力,你跟她的美好时光也是昙花一现吗?对不起,这也是我偶尔同意我父亲拆散人鬼鸳鸯的理由之一。”男人抬手摸了摸太阳穴位置,轻声哼笑道:“鸟雀同居一窝不过一个季度,蝇虫相配一对不过半天。在我们看来,这些时间都太短了。但是对于它们来说,那就是一个完整的过程。我不奢求太多,只求一个季度,或者几天就够。哪怕刚刚到不冻港,与她相伴仅有一天两天,我也心愿已了。”说完,男人又侧头去看洛翊。正在发呆的洛翊看到男人低头来看她,连忙歪了头迎合出一个抿嘴的笑。眼睛弯得如那把伞的曲柄一般。“你既然心意已决,我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只是你和她无依无靠,路上要多加小心才是。”“多谢庄家关心。”那男人微笑道。依靠在他肩膀上的洛翊此时居然眯着眼睛睡着了。男人的姿势僵硬,生怕洛翊的脑袋从他肩膀上滑下来,从而打搅了她的睡眠。“你现在住在哪里?”铁小姐问道。她想在他离开之前送点东西过来,让他们在路上少受点苦,虽然那男人和洛翊都没有一点受苦的样子。那男人见话都已经说到这个程度了,再隐瞒没有什么作用,于是将他现在借住的地方说了出来。铁小姐点头道:“西出阳关无故人,你再往北边去就没有熟人了,不妨暂时把我当做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朋友。离开这里之前遇到什么事情,你可以直接来找我。”铁小姐又将她的地址说给他听了。在此之前,她从不向斗灵人透露自己真实的身份和真正的住址,这次她破例了。那男人露出感激之情,连连点头。铁小姐站了起来,说道:“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了。”其实铁小姐没什么事,斗灵场的事情早就处理完毕了,不然也不会来这熙熙攘攘鱼龙混杂的市场闲逛。但她看见那男人为了让洛翊睡得舒服而不敢轻易挪动身子,哪怕是跟她说话的时候都怕吵到了睡觉的人,从而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于是,她决定让他们两人自在一点。果然,铁小姐起身之后,那男人略微含腰示意便将洛翊抱在怀中,让她睡得舒坦。他将洛翊手中的伞小心翼翼地抽出,然后放在地上。铁小姐刹那间将那把伞错看成一条缠在洛翊身上的蛇,在那男人抽离的时候,那蛇的尾巴翘了起来,似乎要绕在洛翊的身上。铁小姐慌忙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把弯曲的伞柄看成蛇的尾巴了。幻觉刚刚缓解,铁小姐看到那男人将伞放在地上的时候,又感觉那伞要像蛇一样蜿蜒爬走。后来铁小姐再想到当时的错觉,觉得那应该是不祥的预兆。铁小姐抑制住上前踢一脚那把伞,试试那把伞会不会动起来的欲望,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就离开了那里。第二天,铁小姐拿了一些钱去找那个斗灵人,她按照前一天他留的地址找过去的。他住的位置比较偏僻,那个旅馆从外面看就破破烂烂,进去之后更加失望。铁小姐循着房门号找到了他的房间,结果发现他已经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了。洛翊则趴在他的床边,非常罕见地拧起眉头看着他。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脸上有了明显的青色,仿佛是来不及卸妆的戏子哭花了脸一样。他张了张嘴,瘫在床上的手稍稍抬起。洛翊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将头乖乖地伸了过去,让他的手摸到她的头。“不要紧的。废铁庄家说过了,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的。”此时他恰好看到铁小姐走进来,于是又说,“你不要担心,你担心的样子不好看,我会觉得我没用的。”洛翊立即挤出了一个笑容。铁小姐知道尸气和阴气对人的影响,随时可能夺走一个人的命,只是她没想到尸气爆发的时间是这两天。她走到他的床边,摸了摸他另一只手的脉。他不等铁小姐说话就先说话了:“没有用了,废铁庄家。”铁小姐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脉搏了,知道他自己有了感应,于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说出她的判断。“麻烦你送她上火车,让她一个人去不冻港。我本来不想求你的,但是现在看来除了求你没有其他办法了。”他虚弱地说道,鼻子如着凉了一般堵着。“不。”洛翊突然说道。“为什么不?”他问道。“不。”洛翊回答道。除了一个“不”字之外,她没有说其他的字。那个挤出来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他长长叹息一声,似乎要将身体里所有的气都叹出来。洛翊急忙在他胸前摁压,力图让他舒服一点。她的脸上只有微微掠过的不安,除此之外没有太多的悲伤。刚才拧眉的时候,她也仅仅是拧起眉头而已,脸上则平静如波澜不惊的水。但她这样的表情让铁小姐更为觉得心疼。那男人稍稍顺了气,说道:“庄家,洛翊就拜托给你了。我要先走一步了。”铁小姐安慰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她的。”那男人感激道:“庄家,我的钱用得差不多了,人也不行了,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就把我知道的避光术告诉你吧。这个术法对你来说也许没有什么用,但是我身上就这么一个东西了。”“不用不用。你什么都不用给。”铁小姐说道。“不管有没有用,我将这个送给你,是表达我的感谢。我这辈子一无所成,就这避光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洛翊也朝铁小姐频频点头,希望她听下去。铁小姐便听了下来。“你也看到了,洛翊见到你的时候是打着一把伞的。那把伞的伞面其实有三层。里外两层是我们常见的雨布,夹在两层之间的是荷叶。荷叶是可以帮鬼挡住阳光的。很多地方的水鬼就是藏在池塘的荷叶丛里,等人下水了再游过去拖人。夏天有太阳的时候,水鬼就是躲在荷叶下面乘凉的。另外,荷叶不吸水,水是吸收阴气的东西,所以荷叶不会吸走阴气,阴气在里面的话也不会泄出去。种种综合之下,荷叶是鬼最合适的遮阳伞。鬼是可以顶着荷叶在白天出来的。我就是用了这个方法让洛翊可以白天出来,这比避光咒都要厉害,就像驱鬼咒还不如一盆狗血一样。”他说道。后来有人在画眉村看到水鬼顶着荷叶上岸来骗人下水。有人便说是姥爹用荷叶伞为鬼遮阳看日出,让其他的鬼知道了荷叶的用处。幸好水鬼只是在水中力大无穷,上了岸就手无缚鸡之力,所以上了岸的水鬼也不能强行将人拖入水中。水鬼聪明得很,跟水里的鱼一样。在同一片水域钓鱼钓久了,鱼儿便不肯上钩。有的鱼儿甚至只啄掉鱼钩外面的食饵,却不将食饵连同鱼钩一起吞下去。钓鱼的人明明看到浮标沉进水里了,可是一提鱼竿却轻轻松松,鱼钩上的诱饵已被啄得稀烂。似乎鱼之间有着非常灵通的消息,能渐渐窥破人所知道的一切。水鬼也是这样。它们内部的消息传播得比人们想象的要快,并且不限水域。这个村里发现有水鬼头顶荷叶上岸之后,那个村里也有人发现顶着荷叶上岸的水鬼了,不就附近好些村里都传来水鬼上岸的消息。那段时间里,如果有谁家的孩子摘了池塘里的荷叶戴在头上,必定会遭到大人的责骂甚至殴打。那时候的小孩子们偏偏喜欢将荷叶倒扣在头上,模仿清朝的士兵。荷叶的形状确实很像清朝的官帽,如果加一把散乱的绳子就更像了。这些欢快玩乐的孩子们哪里知道大人们的担心?所以往往被责打之后觉得非常委屈。大人就耐心地解释,可是解释对于孩子们来说没有多大作用。有些孩子反而对生长了荷叶荷花的池塘更加感兴趣,每次路过的时候都要往亭亭玉立的荷叶下偷瞄。那段时间里,附近村里的人都说这是姥爹带来的祸端。可是那段时间里虽然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但是没有一个人因为水鬼而溺水,倒是有一个跟丈夫吵了架的年轻媳妇一时想不开,跳水自杀。可是她跳下水之后被呛得不行,又在水中扑腾呼救,被人救起。马岳云还为此事心有余悸,怕那年轻媳妇的家人责怪到姥爹身上。他听说此事后,在姥爹面前说:“幸亏被救起来了,要不然人家会说是水鬼到岸上来引诱她下水的,你解释都解释不清楚。”姥爹却说:“哎,我知道她的八字,她呀,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得溺水。”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年轻媳妇又跟丈夫大吵了一架。这次她抱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跳了水,直接沉到了水底,再也没有起来。不过这次马岳云不用为姥爹担心了,责任在石头而不在水鬼。要说这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担忧还是来自那个名叫阿东的鬼戏子。要不是阿东,姥爹就不会使用铁小姐告诉的避光术,画眉村附近的水鬼就不会得知荷叶的奥秘。当然了,这万万不能怪到那个斗灵人的身上。那个斗灵人将这个秘密告诉铁小姐的时候确确实实是出于好心,出于感恩。铁小姐也没有亏待那个斗灵人。斗灵人在那个破旧的旅馆里咽气之后,铁小姐将洛翊带走了。她让洛翊白天出来,打着夹了荷叶的伞抛头露面。洛翊乖乖地跟着铁小姐,依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偶尔她会向铁小姐问起斗灵人,好像有些想念他了。铁小姐便回答道:“他有事出去了,过几天就回来。”每当听到这个回答,洛翊就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似乎下一秒就能看到她喜欢的人跨门而入。这种谎言说了无数次,洛翊每一次都深信不疑。由于荷叶虽然避光,但总不如不见光的好,洛翊不久之后也渐渐衰弱下来,最后化为枯骨。姥爹和小米在定州的时候,铁小姐曾将这段往事说给姥爹听,而小米故意一会儿进房间,一会儿出房间,弄得铁小姐面红耳赤。说完这段往事后,铁小姐对姥爹说道:“虽然我仍然觉得没有将她送到不冻港去是一个莫大的遗憾,但她又何尝不是别人羡慕的人?很多人选择过感情淡薄的生活,其实是因为能让她感情浓烈的人对她并没有浓烈的感情。”这时小米刚好又闯了进来,姥爹便没有回答她。当阿东说他想要看看日出的时候,姥爹想到了曾经的这段往事,想起了远在北方的铁小姐,才想起自己已经跟铁小姐许多年没有见过面了。此后每天晚上姥爹都是先给颜玉兰肚子里的胎儿念经,然后在头天晚上的地方念诵《地藏经》。为了不使孤魂野鬼源源不断地向这里聚集,姥爹先在冯俊嘉村子周围设了阵法,减弱《地藏经》传播的范围,然后姥爹花了七个夜晚才将冯俊嘉村子附近的孤魂野鬼超度完毕。第七天晚上,姥爹将阿东带到了画眉村。第八天的清晨,天空还剩一两颗星子的时候,姥爹便带着阿东去看日出。那时正是荷花盛开的日子,荷叶也旺盛。姥爹在池塘边上摘了一个较大的荷叶,叫阿东戴在头上。阿东问道:“这荷叶就能让我避光吗?”姥爹说道:“是的。只要你不摘下它,你就能如愿地看到日出。”他们说话的时候,荷叶底下突然响起一阵哗哗的水声,仿佛一条大鲤鱼被惊动了,水面荡起了波浪,波浪撞在荷叶杆上又分出许多小水圈。一串大大的水泡从下面冒出,到了水面就破裂了。姥爹后来回想,应该就是那时水鬼听到荷叶的秘密的。戴着荷叶的阿东跟着姥爹去了画眉村的后山等日出。见东方还没有光亮,阿东捏了捏荷叶的边缘,闲聊道:“马秀才,你最遗憾没有跟小米做的事情是什么?”姥爹没想到阿东会问这个,愣了愣,说道:“应该说没有遗憾没有做过的事情吧。”阿东惊讶道:“不会吧?每一个错过的人不都会有缺憾想要弥补吗?就像我这样,哪怕是想看一次日出回味一下也好。”姥爹道:“你知道我是从哪里得知荷叶可以避光的吗?”阿东摇头。荷叶随之转动。于是,姥爹将铁小姐讲述的斗灵人和洛翊的事情转述给阿东听。阿东道:“你看,他们也有遗憾的,他们想去不冻港却没有去成。”姥爹又将铁小姐作为结尾的那些话说了出来,然后说道:“能遇到她,我就没有遗憾了。”阿东沉默不语了。姥爹又道:“铁小姐说洛翊何尝不是别人羡慕的人,我却没有羡慕过别人,只羡慕当时她还陪在身边的自己。”阿东的脸上抽搐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天幕由黑渐渐变蓝,东方的蓝色边沿又多了一道参差不齐的暗红色。姥爹说道:“太阳就要出来了。”阿东默默地看着东方,眼睛由昏暗变得黑亮。太阳终于在东方探出了一个头,天边的红色越来越多。红色映照在阿东的眼睛里,黑亮的眼睛中间有了两团红色,仿佛着了火。姥爹在旁劝道:“别盯着太阳看,你现在毕竟是极阴之身,不比活着的时候了。”他却没听见一样,还是直愣愣地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那荷叶果然有用。纵然太阳光芒四射,阿东却能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但或许是由于本身对阳光的恐惧反应,他的手脚却在微微地颤抖,仿佛身边被风吹动的树一般。姥爹想安慰他,不让他颤抖,可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姥爹忽然想起小米曾经剪出的那些纸人常常在他起床的时候来到他的窗前,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窗户上的时候,他便先看到地上有纸人被拉长的影子,再看到窗户上的纸人。由是,姥爹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也有了丝丝缕缕的感触,也忍不出情绪波动。太阳的光越来越强烈,而山下的村子里渐渐有了生气,能听到远处有人说话,有牛哞哞,有鸡咯咯,有小孩的哭声。阿东自然也听到了山下的声音,他动情地说道:“谢谢你,马秀才,我感觉又回到了过去,好像我下了山,就能回到我曾经居住的村子,看到那些熟悉的人……好像她还在我身边。”姥爹听到他说这些话并没有感动,因为姥爹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异常的预兆。“马秀才,你说得对。我能遇到那个人,其实就是幸运。如果从来没有遇到过,那才是不幸。我也羡慕那时跟她一起看日出的自己!我感觉现在就是我最羡慕的时刻!好像一切都没有丢失,好像一切都可以重来!”阿东眼睛里的红色越来越多,仿佛里面的火越烧越大,无法抑制。那火焰让人不安,好像随时可以吞灭一切。他长吁了一口气,将手伸到了荷叶上。忽然,他将手一甩,头顶的荷叶落了下来!他的形体虚弱,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将轻轻的荷叶甩落下来。避光的效果立即消失。阿东眼睛里的火焰立即腾起,如两条伸出眼眶的红色舌头一般!这火焰立即蔓延开来,将阿东全身包裹。“你……”姥爹惊讶不已,急忙弯腰去捡荷叶。阿东露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说道:“马秀才,谢谢你!你不要救我了,就让我停留在让我自己最羡慕的时刻吧!这是对我最好的超度!”姥爹放弃了去捡荷叶。此时就算再用荷叶盖住他,他也已经魂魄残缺不全了。这种魂魄残缺不全的方式跟小米不一样。小米的残缺如一块玉被打碎,魂是一块,魄是一块,还可以通过别的方法组合起来,破镜重圆。阿东的残缺却如一张纸被烧掉了一部分,损失的部分是无法寻回的,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如果让他残缺的魂魄留在世上,那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即使投胎转世,这种残缺也是不可逆的。姥爹闻到一股古怪的气味,仿佛是葬礼上被烧掉的纸人发出的气味,有纸被烧成灰散发出来的烟味,也有没晒干的青竹片骨架被烤焦而散发出来的一种涩味。他烧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在姥爹的眼前消失了。那火焰没有了支撑,如人的回光返照一般猛地腾了一下,然后迅速消失。那火焰没有引燃周围的野草和树枝,甚至连旁边的荷叶也不见半点烧伤的痕迹。但阿东脚下的一圈草地没有了露水。这时,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儿飞了过来,落在旁边的树枝上。树枝颤了颤,落下几滴昨夜积下的露水。“布谷布谷……”那只鸟儿叫唤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悲伤,似乎在为阿东唱哀歌。“梁上仙?”姥爹虽然前几次没有看清梁上仙的面目,但是从声音和身形能看出它不是一般的布谷鸟,而是受了人拜的梁上仙。“布谷布谷……”梁上仙依旧悲伤地鸣叫不已,仿佛嗓子里要啼出血来。“谢谢你为他唱哀歌送行。”姥爹仰头对着梁上仙说道。梁上仙啼叫了许久,然后从树枝落了下来,落在阿东刚刚站在的地方。它在那个地方走了一圈,然后展开翅膀飞走了。姥爹望着梁上仙飞走的方向看了许久,然后独自从山上走了下来。此后的几个月里,姥爹依然每天晚上去给尚未出生的小米念经祈福,但是不再念诵《地藏经》了。颜玉兰逐渐感觉舒服多了,妊娠的反应没有之前那么严重。时间推移,池塘里的荷叶渐渐枯萎,连荷叶杆儿都萎缩了起来,一根一根变得又黑又皱的荷叶杆直直地戳着,仿佛是送葬队伍里举起的仪仗。最后连那些苦苦支撑的荷叶杆也纷纷倒了下去,于是渐渐就到了冬天。那时候画眉村的冬天还是会下大雪的,雪深的时候能齐膝,山上的兔子蹦不起来,有人偶尔会在山上捡到兔子。不知道为何,后来雪就越下越少,越下越薄,有时候甚至一个冬天都不下雪了。那个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尚若然就劝姥爹:“等雪化了再去吧,你又不年轻了,路上滑一跤,以后就要家里人天天伺候你了。”姥爹说:“不碍事。”吃完晚饭就披上了蓑衣戴上了斗笠,依旧要往冯俊嘉家里去。尚若然就对马岳云说:“你也不劝劝你父亲。”马岳云道:“让他去吧。”虽然马岳云小的时候受过很多尚若然的气,但是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些而跟她故意过不去。但尚若然不这么认为,她总觉得马岳云对小时候的事情耿耿于怀,总觉得马岳云有意无意之间要跟她对抗。“我不是你亲生母亲,但他是你亲生父亲啊。你看看外面的雪,摔伤了怎么办?就算你父亲是个菩萨,那也是泥菩萨,瓷菩萨,石膏菩萨!摔一下就完了!”尚若然情绪激动地说道。姥爹板起脸,说道:“你是不是长了三个嘴巴?”尚若然就噤声了。姥爹跨门而出,渐行渐远。外面的雪确实大,一大片一大片地往下掉,好像是天上哪个宫殿起了火,飘起的灰烬是白色的,一飘就飘到了人间。姥爹走到上次给阿东摘荷叶的池塘时,看到池塘边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头发和胡子上沾了一层雪。他正愣愣地看着刚刚结冰的池塘,冰薄如纸,一碰就破。姥爹以为那位老人是别人家的亲戚,可是正要擦身而过,那位老人却喊了姥爹一声,让姥爹浑身一颤,差点摔倒在雪地里。“师父……”那位老人喊道。虽然声音苍老且沧桑了许多,但是姥爹一下就听出那是子非的声音。姥爹不敢置信地扭过头来,再次认真地看了看那个叫他“师父”的人。“子非?”姥爹已经从眉目中辨别出了子非的影子,但仍然不敢相信面前垂垂老矣的人就是子非。那位老人点点头,微笑道:“认不出我了吧?”“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么老吗?”姥爹记起,在小米葬礼的那几天,子非就以飞快的速度衰老着,一天跟一天之间的差别就很明显。莫非此后他一直迅速衰老,以至于现在老成这样了?“你不是喝了长生不老之药吗?对了,我听赵闲云说,你知晓了破解三劫连环的方法,去东海之上寻找那两位长生不老之人去了。你找到了吗?”姥爹问道。话刚说完,姥爹又觉得不妥,于是说道:“外面太冷,先回家里吧。”子非摇摇头,说道:“不用了。我知道你要去给小米念经。我只是来看看你,见你一面,说几句话就走,算是告别。”“告别?”姥爹不知道这个活了两千多年的人曾经经历过多少告别。对他来说,告别应该是最平白无趣的事情吧?子非笑道:“是啊。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就应该知道我不再是长生不老之人了。赵小姐都告诉你了,我去了东海之上。是的,我去了,找到了当初要我破解三劫连环的人,请求他们从我身上取走长生不老之术。”姥爹长叹一声,说道:“你怎么这么轻易地放弃长生之术呢?这是多少人苦苦寻觅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啊!”“那两位老人也这么问我。我跟他们说,长生不老之术就如这看似无法破解的永恒的三劫连环,三劫连环没有破解,就如时间没有消逝;一旦破解,原来的永恒就不存在了。现在三劫连环解开了,我也该解脱了。”姥爹道:“恐怕不只是这个原因吧。”子非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说道:“知我者,莫过于师父您了。”姥爹立即想起在阳光下燃烧殆尽的阿东。“小米现在还好吗?”子非问道。姥爹如实说道:“我也不清楚。她的魂还在白先生那里。但我不知道白先生还能活多久。她的魄已经投胎转世,我也不知道转世之后的她会不会像我的魄转世之后的弱郎大王那样。不过好在我念经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旧识的鬼魂,他给了我一些帮助小米渡过难关的建议。当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按照他说的试一试了。”“什么办法?”子非问道。姥爹将阿东说的方法大致讲了一遍。“这可算得上是勾魂夺魄了。”子非说道。姥爹点点头。子非不无遗憾地说道:“要是小米的师父还在这里就好了,说不定他可以用他们家族代代相传的方式来帮助小米顺利转世。”“自己的苦难自己渡吧,不能事事求人。再说了,转世并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抑制小米的魄。小米的魄里的恶性都是因我而起,还须我自己来处理它。”子非点点头,又问:“罗步斋现在可好?”姥爹道:“你离开后不久,他也离开了。此后便断了音讯。但愿他现在过得好。”子非转了身,携住姥爹的手,说道:“走,我们边走边说吧,到了前面的岔路,你便往小米那边去,我便往另外一个方向去。在分别之前,我们还能说说话。走到了那里,话没说完也算说完了。”姥爹知道留他不住,便跟他一起往前走。这条路简直就是姥爹的人生之路,在无数个岔口跟无数个人分别,然后一人继续往前,遇到不同的人,又与不同的人分别。—END—赞赏亮兄▼

亮兄长篇小说《画眉奇缘》

第1、2,第3部微店有售。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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