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0月19日,8时刚过,上海施高塔大陆新村9号,只听得楼梯咚咚咚猛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鲁迅房间内,冲进一东北大汉。
此人直扑到鲁迅床前,跪倒在地,一头扎向鲁迅胸口,许久,都没抬起来。伴随着的,是一声声如同狮子般的号啕大哭。
这个人,正是萧*。
萧*年,还在东北的萧*与萧红,出版了一本“反满抗日”的散文集,被日寇通缉。他们只好逃离哈尔滨,开始了流亡之路。
萧*怀着忐忑的心情给鲁迅写了第一封信,没想到,很快,他便收到了回信,虽然在此之前,他与鲁迅从未谋面。
不久后,萧*与萧红流亡到上海。到了那,他们才真切地体会到,国民*的白色恐怖有多厉害,生存的环境有多险恶与复杂。
即便如此,鲁迅还是到内山书店来见了萧*和萧红,临走时,掏出20元钱塞到萧*手里。
鲁迅这之后,鲁迅不仅对二萧有诸多关照,还把他俩介绍给上海文学界的朋友,让他们在上海文坛站稳了脚跟。
于萧*来说,鲁迅是犹如父亲般的存在。
只是此时,任凭他再怎么痛苦地哭喊,也唤不醒这个如父般温暖的人了,虽然在许多人眼中,鲁迅是一位永远怒目的“斗士”。
早在年年初,鲁迅的身体就已经每况日下,经常卧病在床。当时,常给他看病的,是几年前相识的日本医生须藤。
儿时的鲁迅,父亲患病被中医延误治疗,从此后他对中医就心生出一种排斥感,自从结识了须藤后,便把自己的健康全部交由对方来打理。
只是这须藤的医术,实在谈不上精湛,不仅给出的治疗方案不见疗效,就连病因,都误判。
年3月,宋庆龄听说鲁迅病情加剧,出现了严重的气喘。她忧心忡忡,特意劝鲁迅换一位主治医生。宋庆龄推荐了美国医生邓,这是当时上海最好的肺病专家。
宋庆龄手书(一)宋庆龄手书(二)鲁迅迟疑了很久。家人朋友再三相劝,再加上宋庆龄的好意也难以拒绝,犟了一阵后,鲁迅终于同意让邓医生给做个检查,但同时他也强调,并不一定会遵照这位医生的医嘱。
邓医生检查后认为,鲁迅肋膜里有积水,应该马上抽掉,并且同时应该积极治疗和休养,否则,半年后便命不能保。而须藤的观点则恰恰相反,他认为鲁迅肋膜内并无积水,无须抽掉。
这次,鲁迅依然选择相信了须藤。虽然他心里也清楚,无论是从名气还是医术上来说,须藤都比不过邓医生,但在鲁迅心里,多年的友谊和情份在那,自己不得不顾及须藤的感受。
事实证明,鲁迅的这个决定,无疑是把自己推向了深渊。从后来鲁迅的X光片判断,须藤采取的措施不仅没有起到治疗效果,反而延误了病情。
鲁迅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基本上不能再出门,有时连呼吸都很困难。
鲁迅生病期间就在鲁迅去世前一个多月,他可能已预知死亡离自己不远,写了一篇题为《死》的文章,发表在杂志上。他在文中立下遗嘱:不得因丧事收受任何人一文钱;赶快收敛,埋掉,拉倒;孩子长大后,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等。
写下这七条遗嘱后,鲁迅回顾往昔,那些被他斥责过、抨击过的人,他相信自己没有怨枉过一个。
别人眼中的冰消瓦解,在他看来,都是一场笑话,他至死都不肯原谅:“我的怨敌可谓多矣……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就是这位至死都喊着绝不宽恕的人,临到去世前,还记挂着和好友内山完造的约定,强撑着坐到书桌前,给内山完造写下了字条:“没想到半夜又喘起来,因此,十点钟的约会去不成了,很抱歉。”这也成了鲁迅的绝笔。
10月19日凌晨5点25分,鲁迅停止了呼吸。得到消息的内山赶过来时,看到鲁迅留给自己的字条,哭得像个孩子。
鲁迅是多么认真严谨的人啊,可这字条上的字,凌乱得早已不像样子,能够想见,当时他有多挣扎。这点字,想必已是耗尽了所有的心力。
内山把手搭在鲁迅尚有余温的额头上,直到额头的温度慢慢变凉,他仍不舍得把手放下来。
鲁迅弥留之际他想起两人的初识。在自己的内山书店,鲁迅常爱来店里看书。他总是穿着一件粗布长衫,蹬着一双胶底白布鞋,叼着一个竹烟斗。
鲁迅对内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用的日语:“老板,麻烦你把这本书送到安乐路景云里xx路。”
“这位先生,怎么称呼您?”
“噢,叫我周树人就好。”鲁迅吸了口烟,答道。
“啊!您就是鲁迅先生吗?”内山惊呼,高兴不已。
从那之后,两人便常在一起喝茶聊天,鲁迅也常被顾客误认作老板,每当这时,他都会开心得哈哈大笑。
内山书店里有很多外面买不到的进步书籍,那是鲁迅了解世界的一个窗口。每当鲁迅写作或看书累了时,都会到内山店里坐一会儿,
内山书店国民*对鲁迅发布逮捕令时,鲁迅依然和往常一样平静地来往于家和内山书店之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逮捕这回事。
内山劝鲁迅外出避避风头,鲁迅只是淡淡地说:“不用,没关系的。要真想抓我的话,还出什么逮捕令啊?碍事。”
每次鲁迅看到内山坐在桌前,一手接电话,一手握笔工作时,他又总是反过来笑着劝道:“老板,行了哟,从早到晚都在工作。你也稍微休息会儿嘛,不然会生病的啊,哈哈哈......”
鲁迅与内山那爽朗的笑声,犹在耳旁,此时眼前人却静静地躺着,脸庞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凹陷了下去。
当内山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时,已经有一些和鲁迅来往密切的朋友也得到消息,先后赶来了,其中就有宋庆龄。
宋庆龄与许广平、周作人首先商量出了一个治丧委员会名单,名单里的人有蔡元培、宋庆龄、马相伯、内山完造、茅盾、史沫特莱、沈钧儒,萧三,还有毛泽东。迫于当时外部环境的险恶,整个丧事全由宋庆龄站出来出面主持。
青年画家司徒乔为鲁迅画了三张遗容速写,先生的好友奥田杏花也用特殊的技术,为其制作了一个石膏遗容,上海电影公司的摄影团队同时架好了器材,将鲁迅最后的影像都一一记录下来。
鲁迅生前最后影像同时,治丧委员会也正式向外界刊登了讣告。
治丧委员会选定了由万国殡仪馆承办丧事。19日当天下午3点,万国殡仪馆的灵车开进了大陆新村,工作人员将鲁迅的遗体用白布裹着,郑重地放进灵车的西式铜棺里。
鲁迅穿着他生前喜爱的咖啡色旧绸袍,告别了自己的书房和病榻。
那晚,在殡仪馆为鲁迅先生守灵的是萧*、*源、胡风、雨田、周文五位青年作家,萧*一直跪在灵前,不肯起来,直至夜深。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男女老少,穿得或漂亮,或破旧,不经邀约,一个接一个地自动排成长队,很有秩序。他们自觉地分成十人一组进入灵堂,安安静静,脚步很轻,瞻仰鲁迅先生遗容。
鲁迅葬礼现场16位青年作家合献的一个鲜花拱门,目睹了所有来宾的哀戚。各界人士敬献的花圈花蓝堆满了灵堂的里里外外。
在灵堂的四周,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只是挂满了各式挽联。蔡元培撰写的挽联悬挂于遗体左右间的墙幕上:“著述最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遗言太沉重,莫作空头文学家。”
由于黑纱需求量太大,几位妇女赶制的黑纱圈根本不够用,后续的人们,只能在签到册上留下名字,到最后,连签到册也不够用,更没时间签到了。
原本预定一天的时间瞻仰遗容,由于前来瞻仰的人多得出乎预料,又延长了两天。
鲁迅先生去世的消息,不仅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甚至给身处监狱里的青年们也带去了很大的震惊。
一位看管监狱的看护兵,偷偷从门洞里给青年作家楼适夷塞进一张剪报。楼适夷看完后,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是不是又是敌人编撰出来的谣言。他是多么不愿相信啊。
楼适夷自从楼适夷被叛徒出卖关进监狱后,鲁迅经常给他写信。同时,鲁迅动员了许多社会上的名士,向国民*府抗议,竭尽全力展开营救楼适夷。
不仅如此,楼适夷还向鲁迅开列了一长串书单,请鲁迅帮自己购买。那些书,有很多都需要向国外订购,鲁迅那么忙,为了找全这些书,得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可是鲁迅不仅帮他将书买全了,找渠道送进监狱,更考虑到,楼适夷家中还有年迈的母亲和一大家子需要养活,他这一入狱,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陷入了困境。
为了让楼适夷在狱中也有收入,鲁迅想了很多办法。
当时,一位美国友人打算编写一本当代中国作家短篇小说集,请鲁迅推荐,原定一个作家只选一篇,鲁迅独独为楼适夷挑了两篇。
同时,鲁迅还给楼适夷提出建议:无法静下心来写的话,就翻译。身在狱中的楼适夷翻译了好几本书,再通过秘密渠道将这些译稿交给鲁迅,由先生联络出版。这样一来,楼家人的温饱就不成其为问题了。
想到恩人对自己的帮助,楼适夷悲从心起,眼泪止不住地流。当他确知这不是谣言后,立刻在牢房的黑石板上写了六个大字“鲁迅先生逝世”。他把这块黑板从铁窗中举了出去,看到的狱友也采取了同一种方法。不一会儿,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监狱。
楼适夷接受鲁迅指导要知道,这些人中,受到鲁迅先生帮助的,又何止是楼适夷一人呢。那些被捕青年的营救费用、接济他们家属的生活费用、往狱中送来的书刊等,全是鲁迅在张罗,身受其惠者,不胜枚举。
在放风的时间,每个狱友的手臂上都佩戴好了一块黑布。这些黑布,是他们从自己破衣服上撕下来的,他们没有黑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怀念先生。
每个人都低着头,默默地走着,悲伤弥漫在空气中。
年10月22日下午,鲁迅遗体出殡前,关于由哪些人抬灵柩的问题,还引起了一番争论。有人认为应由文艺界人士抬棺,也有人认为应由各界人士来抬,最后还是选择了一种折中的方式。毕竟,鲁迅先生是属于中华民族的,不只是文艺界。
鲁迅丧仪随后,先生下葬时棺木上应覆盖怎样的旗帜,也成了一个讨论的重点。很显然,若以国民*府的旗帜覆盖,对鲁迅先生来说,无异于一个讽刺。
大家商量的结果是,给鲁迅先生一个民族的葬仪。
沈钧儒在一块白绸布上提笔写下“民族魂”三个大字,这面旗帜,荡气回肠。
22日这天,从上海各个角落涌入的人流,比前三天更多,其中,尤以青年人居多。
鲁迅丧仪下午1时左右,启灵祭开始,宋庆龄、蔡元培等人肃立棺木前,行完礼后,棺盖被工作人员彻底封严,众人绕灵一周。
二时整,作家*源等十六人抬起灵柩,与此同时,蔡元培、宋庆龄等人为先生扶灵。
当棺木缓缓抬起时,呜咽声一片,人们都知道,这一别,再也无法相见了。
灵柩被移至灵车内后,送殡队伍正式出发,一路跟随者数以万计。队伍所到之处,路人皆静静伫立,悄然无语。
渐渐地,人群中传来一声又一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音由低转高,汇成一阵阵高呼。队伍中,人们更是手挽手地唱起了挽歌:
“你的笔尖是枪尖,刺透了中国的脸......”
经过整整两个小时的行路后,送葬队伍到达了万国公墓,蔡元培主持追悼仪式,宋庆龄和内山完造等人先后发表演讲。那面白底黑字的”民族魂“旗帜,也被缓缓地盖在了棺木上。
鲁迅先生下葬后,远在日本的萧红也在报纸上看到了消息。
萧红轻抚着手中的一本画册,这是她几天前买的,她本想给先生寄过去,现在,再也寄不出了。
萧红俯在桌前写下一首诗:
“我就在你的墓边竖了一根小小的花草,
但,并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灵,
只是说一声:久违。”
本文作者:天天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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